第49节
  一家子吃毕了晚饭,在房中闲话片时,方才各自散去。
  傅月明回至楼内,想了一回,吩咐桃红到园中看守角门的小厮那里传话,令他们夜里严守门户,不得耍钱吃酒,若经查出,绝不轻饶。
  桃红去后,小玉上来伺候她梳洗,便笑道:“姑娘也是多此一举了,每日皆是如此,哪里又用得着特意去说?”傅月明说道:“你不知,今日出了这样的事,难保间壁那个不生些什么歪心思出来。她又是个秉性刁滑的,还是小心些为好。”小玉闻听,浅浅一笑,只说道:“说起来,她好似今儿一整日没吃饭呢。适才回来,听桃红姐姐说起,晚间二姐将门闭了,直在屋里哭呢。”傅月明冷冷说道:“这也是她自讨的。她干出这样的事来,全没将咱们家名声颜面放在眼里。如今事败,还要别人给她留脸面么?”小玉点头称是,又说道:“她在咱家待着,只如个烫手山芋也似,趁早打发了也好。”
  时至今日,那唐春娇屡屡倚恩相挟,早令傅月明满心烦厌。她急欲撵她离去,一时半刻却又寻不得个机会。如今这唐春娇竟自家作死,弄出这样的事来,是再没留在傅家的道理。自她离了这里,那以往的旧事自然也全都一笔勾销了。
  傅月明想了一回,忽觉身上燥热,便走至窗边推了窗子。时下正是暮春天气,园中花木繁盛,才开窗子,便觉和风扑面,暗香袭人,她不禁暗自道:“已是三月底了,朝廷的春闱也大致就要完了,不知熠晖考取了不曾。若是不得中,只要他回来,我已攒下了许多私房,无论做个什么都成的。我们的亲事已是订好了的,爹娘那里也不会多言语什么。但若他考中了,真如那些人所说,为繁华所诱,竟不肯回来,那又要怎样呢?”想了一回,只觉芳心迷乱,烦闷不堪,便又将窗子合了,到床畔坐着怔怔的出神。这般呆坐了半夜,小玉已是熬不得了,连连催她上床睡下,一夜无话。
  又过两日,傅沐槐果然拖了当街保甲前去说和。此事正投高如凛下怀,并无不可。只是他原本只打算收个外房,放在外头。傅家却怎样也不肯,定要他立个纳妾文书过来。两家便又说僵了,那保甲因受了傅沐槐之托,便将此事告与高如凛的叔父。那高太监闻知此事,因看傅家殷实,倒没多说什么,便应了下来。高如凛原先只恐叔叔跟前不好交代,今见他既允了,便再无顾忌。两家便以那保甲做了个中人,签了个文书,旋即选了个日子,便将唐春娇送到高家。
  因是送她前去做妾,倒也不费什么事,傅家只赔了几件衣裳,几样她随身插戴的首饰,便使一顶小轿将她抬了过去。
  那唐春娇落至如此地步,心中愈发气恨,只是无可奈何。好在高如凛是她意中人,也就将就的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作死……
  下章总算可以开码先生的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京中风雪
  却说那季秋阳自离了徽州,带了家中平日差使的书童竹心,一路风尘,朝行夜宿,向北逶迤行往京城。
  待抵达京城之时,正是日西时分,城门行将关闭,他主仆二人赶着进了城。待入得城来,这二人便要投栈。季秋阳因早年来京中办事,曾在此地一处名为安吉栈的客栈住过些时日,同那客栈掌柜相交甚好。此次进京赴考,因虑及入京举子甚多,一时寻不到稳妥宿处,便先行寄了封信与那客栈掌柜,请他为己留了一间客房。此时二人抵京,便直奔那吉安栈而去。
  这主仆二人于京城道路熟稔,倒也无需费事,穿过两条街巷,远远便见门牌楼下头一栋二层小楼,门上挂着一块半新不旧匾额,上书“吉安栈”三个大字。
  二人来至店门前,季秋阳下马进店。
  才进店中,只见那堂上灯昏烛暗,客人稀疏,小二迎上前来,向着季秋阳做了个揖,赔笑问道:“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小店客房已满,还请二位到别处去瞧瞧。若是打尖,小店也已打烊了。”季秋阳才待说话,那店掌柜听见动静,一眼望见他主仆二人,忙自柜内出来,打躬作揖的将季秋阳让进店内,又笑道:“原来公子是今日到了,怎么不先使人送个信儿来,我也好有个预备。”季秋阳还了半个礼,笑道:“连日下雨,路上泥泞难行,在下一时也寻不出个合适的人来送信,倒与掌柜添麻烦了。”那店掌柜忙陪笑道:“公子哪里话,连年多承公子照应,不然这京里的生意哪这般好做。”
  二人寒暄已毕,那店掌柜便命店伙将马牵至马厩,多添草料照看,他自家亲自引了季秋阳主仆到客房去。
  季秋阳前回进京便在此间客栈投宿,那店掌柜与他留的仍是前番所述客房,一应陈设铺盖仍是照旧,倒也无需多言。
  那店伙将二人行李送入房中,安顿已毕,店掌柜又问道:“公子可要即刻用饭?虽是打烊了,厨房还有些饭菜。”季秋阳想了一回,笑道:“因看时候晚了,我们路上已先用了些。也罢,若有热汤粥饭,便送来罢,再沏一壶毛尖儿来。”那店掌柜答应着便去了。
  书童竹心一面与他收拾床铺,一面便道:“公子在京里原有一座房舍,一向有家人看守。咱们来前只消打发人送个信儿来,令他们洒扫收拾了,进京即可入住的,既清净又便宜。公子倒为什么放着自家宅子不住,偏要宿在这客店里?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客人混杂,平日里吵闹的紧,搅扰了公子温书。”
  季秋阳莞尔一笑道:“莫不是你惦着红儿,才唆使着我搬回去住?”红儿乃是此地家人女儿,同竹心自幼定有婚约。季秋阳熟知此事,故拿此来取笑。
  竹心听闻此语,虽知是主人玩笑之言,也忍不住涨红了脸,嘴里嘟嘟哝哝道:“我好心为公子着想,公子倒一门心思来笑我。”季秋阳笑了笑,方才言道:“回去住倒是容易,只是既来了京中,日后难免人来客往,若有些消息传到徽州去。我并不曾与他们说个明白,这些事若经了这许多人的口,又不知要传成个什么样子。不如就少些麻烦,何必徒增烦恼。”竹心笑道:“公子倒且是心细,宁可自己吃些委屈,也不肯令傅姑娘多心。这两年来,公子明里暗里不知帮了他们家多少。傅姑娘人还没过门,公子倒先赔进去许多了。傅员外嘴里说不要公子的聘礼,这上下算起来,十几个聘礼也有了。依我说,公子不如说开罢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这般躲躲藏藏的,什么意思呢。”
  季秋阳却道:“你倒是嘴快,尽有这些说辞。”因就说道:“如你所说,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初时并不曾与他们说过,如今更不知从何说起了。何况咱们已是出来了,不如待明年春闱完了,回去一并说了罢。”说毕,又吩咐道:“自明日起,我便在此处温书。若无要紧事,便不要打搅。若有客来,能挡便挡了出去。”竹心一一答应了,又嬉笑道:“以公子的才学,科举功名还不是囊中之物?我倒是稀奇,公子一向无心仕途经济,怎么如今又想起这条道了呢?”
  季秋阳嘴上不答,心里却暗自道:我虽不喜此道,但总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过来才好。
  竹心见他一时无言,又低头整理床铺。少顷,小二送了晚饭并茶水上来。这主仆二人一道吃了,看夜色已深,他二人又是长途至此,人困马乏,熬不得夜,各自歇下不提。
  自此之后,季秋阳便在这客店中闭门读书,平日一应事由皆是竹心出面打理。便有些没要紧的旧识来访,也都以房屋狭窄,不宜待客为由,推了出去。纵便如此,他在京中尚有几处生意,年底之时须得盘账点货,各处掌柜便将账目汇总了一并送来,又不时有事来回,十来日下来,倒也算不得清净。
  这日早间,季秋阳尚在睡梦之中忽觉一阵寒意,随即醒来,睁目视之,只见天已大亮。他翻身坐起,又推床下睡着的竹心。竹心夜夜皆在床下脚踏上打铺,此刻听闻主人醒来,也赶忙起身,穿了衣裳出门张罗手巾热水等物。
  季秋阳披衣下床,走至窗边,推窗望去。才开窗子,只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外头寒意侵人,冰透骨髓。定睛望去,只见窗外屋檐之下挂着尺许来长的冰凌,城中人家屋顶之上积雪甚厚,目所能及皆是一片银白。原来昨夜三更时分,京中已降下了一场大雪。
  季秋阳立在窗畔观了一阵雪景,只觉那风捶在身上甚冷,便又将窗子合了,心中暗道:自入京已有大半月了,却不知徽州怎样了。来前虽嘱咐人看着,傅家那几个虾兵蟹将也难成什么大事,然而不在眼前看着,到底仍是放心不下。想了一回,转念又道:她自以往就很是怕冷,徽州地方虽偏南些,冬天也并不暖和。上一世那畜生将她锁在房中,十冬腊月的天气,竟连床被子也不与她,活生生将人冻出肺病来。今世自然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只是不知她好不好?
  正当此时,竹心端了面盆手巾香茶等物进来,打发他洗脸漱口已毕,小二便送了滚热的鲊汤并银丝饼来。季秋阳吃了一碗汤,半张饼,余下的便都与竹心吃了。
  待用过早点,他照旧拿了几篇旧日选出来的文章在屋中诵读。竹心因看降了雪,便将几件挡雪的衣裳选了出来,一面就说道:“还是傅姑娘仔细,来时与公子添了这两件皮袍。不然这样的雪天,若要出门,那几件棉衣可挡不得风。”季秋阳却道:“将那几件衣裳收到箱子里,把咱们带着的拿出来。”竹心微微一怔,先是不解他此举何意。然而他为人甚是机灵,略略一想便即明白,遂笑道:“公子便是舍不得穿,也别冻坏了才好。只顾这般剖腹藏珠,倘或弄出病来,让傅姑娘知道了,岂不心疼?公子同姑娘尚不曾成亲,便这等你恩我爱的,待将来成了亲,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哩。”
  季秋阳正要斥他胡说,底下店伙却送了封拜帖上来。季秋阳接了过来,只见那贴上写着:年弟李仲秋上谒年兄熠晖。
  他看了一回,心中忖道:原来他也进京来了,倒是不可不见的。当下,便问那店伙道:“投贴的人如今何在?”那店伙忙答道:“那位公子尚在楼下等候。”季秋阳说道:“请他上来罢。”说毕,便打发了店伙。
  这李仲秋乃是淮阳人士,早年游学之时,机缘凑巧之下结识了季秋阳,二人亦是同榜登科的廪生,故此互称年兄年弟。先前季秋阳为一官事所累,吃人勒掯,多得此人之力,二人结为莫逆。落后,季秋阳走到徽州投身在那山阳书院,又被傅家聘作西席。此一别已有两年不见,如今听他找上门来,自无不见之理。
  当下,他命竹心炖了好茶相待,又备了几盘细点,整衣理冠才毕,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人尚未进门,那声便已先传了进来:“季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话音才落,便见一魁伟俊秀之人踏进门来,正是那经年不见的李仲秋。
  季秋阳连忙起身,向他拱手作揖,说道:“在下为家事所累,一向少会,兄弟勿怪。”二人寒暄一番,见礼已毕,分宾主落座。
  季秋阳打量了那李仲秋一番,见他身着葱白绫棉袍,头戴浩然巾,足下踏着一双青布靴子,精神极佳,便笑道:“看兄弟这般神采奕奕,想必这两年里是事事随心了。”岂料,那李仲秋却叹了口气,说道:“季兄这话却错了,兄弟如今走背字,前年不幸,拙荆见背。去年大不幸,家母过世。兄弟忙活了好一向功夫,心里又实在不快活,这便自家里走出来散心,来到这京里也有大半年了。”说着,又问季秋阳何时进京。
  季秋阳听他家中出了这等变故,忙与他道恼,又道:“兄弟家中竟遭逢这等不幸,在下一丝儿也不知,不曾登门拜祭,还望兄弟勿怪。”那李仲秋摆了摆手,将桌上茶盏端了起来,啜了一口,品了品滋味,便道:“这是徽州的祁门红,季兄是打徽州过来么?”季秋阳称是,倒也不愿同他多讲。李仲秋点了点头,又问道:“兄弟如今身在孝中,诸般不便,只好就这么混着。倒不知季兄娶了亲不曾?”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旧事
  季秋阳见他问起,心觉此事倒没什么可瞒的,便道:“在下今年在徽州时,倒定下了一门亲事。只待来年朝廷科举一了,便即回去迎娶。”那李仲秋闻听此事,甚有兴致,不住问询,说道:“从前以往,也有许多朋友,与你提过几桩亲事,其内不乏名媛闺秀,你老兄是一个也看不到眼里,件件都拿话推了。怎么这两年不见,你忽然走到了徽州,连亲事也定下来了。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名门千金,让你老兄这般青眼相待?”
  季秋阳莞尔一笑,自谦道:“只是寻常小户人家女儿,在下并非眼高于顶,只是以往不是有孝在身,便是时机不好。拖来拖去,便弄到了这个年纪。今年在下因些琐碎事宜,在徽州盘桓了一段时日,于当地结识了一位傅员外。在下同这位员外脾气相投,相处得宜。这傅员外便要将女儿许与我,使人说媒。在下因看彼此亲厚,门第年纪等诸般也都合适,便应了下来。说起来,不过是缘法使然。”他这话说的不尽不实,然而他同傅月明那段风流故事,倒也不好向李仲秋这外人说起。
  那李仲秋自然也无从细究,当下,他点头应和道:“世间的缘分,原也难论。比如柳家那姑娘,如今竟许给了张家,也是再难想到的事。”季秋阳闻言微怔,良久方才问道:“可是柳世伯的千金么?却许给了哪个张家?”李仲秋道:“便是钱塘县的那个张炳华,自你去了徽州,张家往柳家提了好几回亲,媒人也不知差去了几个。柳家出了那样的事,便如抽了主心骨一般,禁不得这样纠缠,就应下来了。”
  季秋阳听了这番话,默然无言。
  原来这柳家亦是祖居淮南,祖上柳老太公还曾做过淮南太守,与季家是累代世交。然而自柳太公过世,柳家家业便日渐萧条,又出了两个不肖子孙,更将偌大一份家产吃干输净。到了季秋阳一辈时,更见贫寒。那柳家当家的名叫柳诚志,字亦难,娶了城里一落魄秀才的女儿为妻,育有一女,一家三口度日。这柳诚志因着家学缘故,也曾读过些诗书,奈何他八股文字不甚通畅,自与科举一道绝缘,要开馆授课,也没人请他。他又是个天生秀才身子,肩不能挑背不能扛,身无长物,世间生计无一会的,当真是百无一用。幸得柳家祖上还有几亩薄田传下,这一家便只靠每年收些秋租过活。
  这柳诚志虽文墨有限,他养的一个女儿却倒是百伶百俐,琴棋书画诗书文章,无不一点就透,又生得十分俊俏。柳诚志将这独女爱若珍宝,与她取了个小名儿唤作娉婷。
  因季柳两家乃是世交,又是比邻而居,那季秋阳幼时还曾随着柳诚志读过几句书,故而季秋阳同这柳娉婷亦有竹马之交。上一世,季秋阳之父曾向柳家提过亲事,奈何两家往来虽密,柳父柳母却嫌季家清贫,又看女儿聪明貌美,安心要仗着女儿攀亲结贵,便借故推了。落后,未及多久,季秋阳父母谢世,他便独自外出游学,走到了徽州,被傅家聘了去。他为此事虽愤懑了一阵,但事后静心思忖,看自己穷困如斯,便是人家将女儿嫁来,也无力养活,且娶低嫁高乃世间常理,并无可记恨之处,也就心平气和。至今世,他与傅月明两相情笃,姻缘已定,更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因看柳家实在贫寒,倒还时常接济一二,也只为旧交之故,倒并无别意。
  然而那柳家因看季家今时不同往日,不止家业重振,便是连季秋阳亦也早早考取了功名,又是世交近邻,彼此亲近,不免便动了那结亲之意,因而相托媒人说和。奈何季秋阳心中早已有人,除傅月明之外是不做他想的。其时,季秋阳父母辞世不久,他便借有孝在身,推了出去。那柳家不肯死心,又不断使人来说,季秋阳屡屡推却。见实在推不过去,且算算时候徽州这里唐家也将要到来,便借口外出游学并盘点各处商铺,走了出来。不曾想,自他外出,柳家连出了几桩祸事。先是柳诚志突发了痨病,不上两天便死了。柳家丧事未毕,淮南乡下又连下了几场雹子,地里庄稼被打伤无数,虽不致颗粒无收,却也伤筋动骨。更有些势力的亲戚,刻薄的邻友,见柳诚志病故,便上门欺凌孤儿寡妇,勒逼还债。
  那柳娉婷年纪尚小,柳氏是个没经过世面的,丈夫一死便如抽了主心骨一般,见了这等情形,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听了人的言语,将家里田产变卖一空,还了欠账。如此一来,柳家虽外债已清,日后生计却没了着落。偏生此时,有人上门提亲,求娶柳娉婷。此人便是前文所述,李仲秋口中的张炳华了。
  这张炳华原是钱塘县人士,家中世代经商,颇有几分家财,他自幼读过几本书,然因他文章不通,弄到二十岁上,也还只是个童生。两年前为些细故,走到这淮南城来,住着不去。季秋阳同他因着生意有些往来,此人生性铿吝,油滑浮浪,且最擅钻营,拿人把柄,趁人之危,世人便送了他个绰号,叫做“活泥鳅”。他既是这等的性情,季秋阳同他不免便有些不卯。
  此人文墨有限,却偏爱附庸风雅,常做些歪诗,填些酸词,又迫人品评。一次宴上,季秋阳被他缠的不耐烦了,便当面讥讽了两句。这张炳华当众出丑,又顾忌季秋阳是淮南当地人,且身份不同寻常,不敢明着招惹,面上只干笑两声就罢了,暗里却怀恨在心。因往日会上他曾见过那柳娉婷一面,喜她貌美,又听闻柳家与季家往日里有些故事,便动了心思。又因碍着季秋阳在,不敢造次。只待他一走,便即上门,送了许多礼物,提亲求娶。
  柳氏本看不上这张炳华为人,柳娉婷自不用说,见了他那等性情人物,与季秋阳相比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死也不肯点头。奈何柳家出了这等巨变,家中无以为继,柳氏又是个没脚蟹,经不得人软磨硬泡。张炳华又施些小利与那左邻右舍的妇人,令她们与柳氏说:“你家中见已如此,备不得嫁妆,还能指望女儿嫁个什么人家么。你又没有儿子,日后又靠谁来奉养。难得有人肯娶,嫁了也罢了。没有儿子,靠女婿也是一般。”柳氏听了这些人的言语,便动了心思,也就应了下来。柳娉婷虽是不肯,却也抗不的父母之命,只好认了。
  季秋阳听了李仲秋的话,闻得这柳娉婷竟许给了张炳华那样的人,不免暗叹可惜,又问道:“既许了他家,已成亲了么?”李仲秋道:“因柳世伯过世不久,柳姑娘尚在孝中,还未成亲。两家商议定了,只待孝满便嫁过去。那张炳华倒也算殷勤,差不离一天一遭的往柳家跑。柳家如今日常的柴米油盐,皆是靠着他了。”说着,不由又瞥了季秋阳一眼,又道:“若是哥哥还在淮南,当不致如此。”季秋阳却道:“这也是各人的姻缘命数。”李仲秋听他如此说来,一笑也就罢了,因说道:“我今日来,本还有一桩好事说与哥哥听。不想哥哥竟已有了亲事,那事不说也罢了。”季秋阳听了这话,心里知局,也就不问。
  两人坐了一回,清谈片时。季秋阳因问道:“你今次进京,是只为游逛呢,还是另有打算?”李仲秋道:“一则是领略领略京城风土,散散心事;二来春闱在即,试上一试也没什么妨害。”季秋阳点了点头,说道:“这也罢了。”李仲秋笑道:“我往日只道哥哥是淡泊名利的,不想原来哥哥亦有此心。”季秋阳莞尔道:“我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人罢了。”李仲秋笑道:“哥哥来京中几日了?一向只在这客店住着么?”季秋阳道:“我到此处也有十几日了,因看天气寒冷,一向少外出,日日只在客店里盘桓。若有事情,便差竹心出去。”李仲秋便拊掌叹道:“如此,岂不闷杀人了?这京里繁华,不比别处,日日只在这客店之中,错过多少热闹,岂不可惜!何况哥哥来年既要应考,此时多结交几个朋友,也没什么坏处。我知道此地几个极好的去处,今日便邀哥哥一道去看看。”说着,便要起身,喊竹心替季秋阳拿衣裳。
  季秋阳却情不过,又看他是个风火脾气,也就起身,穿了衣裳,披了大氅,又防落雪,吩咐竹心取了一顶竹编斗笠,同那李仲秋一道出门而去。
  出到街上,因已是年下,虽则天气寒冷,街上仍是行人如流。两人便顺着街道往下走去,那李仲秋指手画脚,将京里可玩之处一一讲与季秋阳听,又说道:“这个时候,吃午饭也还早。我们不如便到城西的福兴园去,那里新来的极好的杂耍班子。看过了杂耍,咱们再到朱门街上的闻香楼吃饭。”季秋阳见他这等盛情,点头应了。
  当下,二人雇了一辆车,向城西行去不提。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贵人
  那两人乘了车,一路行至城西李仲秋所说之福兴园。
  待到园门口,二人下车,开发了车资。李仲秋便吩咐那车夫,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还来此处接,就打发了车夫离去。
  季秋阳下得车来,只见那园子占地颇广,门口车轿纷纷,行人往来穿梭不息。李仲秋在旁说道:“啊呀,今儿只怕人多,里头恐没地方坐呢。”季秋阳说道:“不过一个杂耍班子,竟能招来这许多客人么?”李仲秋道:“你不知,今日在这里登台的是有名的常胜班,他们这班里艺人的把戏甚多,惊、险、奇、绝,四个字竟是占全了,与那寻常跑江湖的大不可同日而语。京里人皆爱看这班子的戏耍,他们登台的日子,戏园子里必是人满为患,不提前来占个位子,怕是不成的。”季秋阳听闻,便问道:“既是这等,咱们又不曾早来,里头哪还有位子可给咱们坐呢?”李仲秋道:“这却不妨,里头有那大户人家差来占位的家人,与他几个钱匀凳子出来便了。”
  二人说着话,步进园中。
  那园里是偌大一间敞厅,正前方是一张戏台,地下放着一百多条凳子,唯独戏台正下方摆着七八张方桌并藤条椅子。二人望去,厅中果然已是人声鼎沸,只台前的几张桌子尚还空着。
  眼看此景,季秋阳方才信了李仲秋方才之言,又问道:“人这样满,却怎样好?”李仲秋便寻了个与主人看座的家人,与了他一串钱。那人便匀了一条凳子出来,李仲秋遂拉着季秋阳坐了。
  二人坐定,季秋阳见那台上空空如也,台下却挤满了人,只觉滑稽可笑,遂向李仲秋道:“如今这世道也是反了,这耍把戏的倒叫客人候着。”又指着那几张桌子问道:“别处都满了,唯独这几张桌子空着,想是与什么人留的?”李仲秋颔首道:“不错,京中亦有许多达官贵人,爱来此地观玩的。这京中不比别处,天上掉下个雹子,都能砸着个官帽子,故而这几张桌子,若是平常的品官子弟,还坐不着呢。今儿留着,也不是谁先定下的,倒也没贴条子。”
  二人说了一回话,这厅中却是越发热闹了,不时有人进来,也如李仲秋一般,寻了旁人弄张凳子坐了,真弄到个无处插足的境地。又有小贩提了篮子,进来卖花生、瓜子、杂糖、烧饼等物,吆三喝四夹着那众人高声说笑,厅中更如滚开了锅一般的喧闹。季秋阳见热闹到这不堪境地,堂中的气味又十分不好,心中便有几分不喜,碍着李仲秋跟前,也不好言语。李仲秋起来,问小贩买了些零食,便让季秋阳。季秋阳哪里吃得下去,只推谢了。
  正当此时,外头走进几个客人,一齐走到戏台前那几张桌子边,寒暄了一阵,便各自落座,偏又将正中间一张桌子空了出来。
  季秋阳见这些人皆穿戴不俗,仆从如流,心中暗自揣度这起人的身份。那李仲秋兀自言道:“这起人将中间的桌子空了出来,却不知要留与谁的。”
  正说着,却听其内一人道:“今日萧公子却迟了。”另一人道:“听他府上人说起,萧公子一早便进宫去了,到咱们出来时尙不曾回府,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那人道:“既是这等,咱们等等又何妨?”另一人笑道:“咱们虽能等得,只怕这杂耍班子就要登台了。”那人道:“这有何难处,不过使人知会一声便了。”说毕,便向身侧随侍的小厮言语了一声。那小厮点头应下,向后台飞跑进去,不多时又转了出来,向他家主人道:“班主说知道了。班主上覆各位老爷,说既是萧公子未到,平日里又常蒙各位老爷照顾,就等半个时辰罢。”那人点了点头,便不言语了。
  其时,堂中吵闹非常,季秋阳也只模模糊糊大约听见了几句,心底思忖道:只为等他一人,便叫这许多人等着,真不知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般又坐了一回,果然台上再不见开戏,只一个身着蓝布长袍的麻脸中年汉子,抱了月琴出来弹了两支曲子,算作串场。季秋阳听那曲调,虽觉悠扬悦耳,倒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如此又熬了些时候,场中有人便按捺不住,嚷嚷起来。台前坐着的那几人倒是面色淡然,置若罔闻,只吩咐家人取了自带的酒食出来食用。
  正在此热乱之际,门外忽有人开道般喝了一声,这声响如炸雷,堂上众人皆吃了一惊,齐齐回首望去,只见一青年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
  季秋阳眼观此人大约二十出头,颀长身材,身着白狐皮裘,额上勒着一条岁寒四君子织金抹额,当中还镶着一块指顶大小的羊脂玉,越发映衬的他面若冠玉,目含冷光,神采奕奕,俊秀非常。季秋阳打量了一番,不由赞了一声,心中暗道:此人生的当真一表人才,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
  只见那人迈进门来,步如流星,径自走到台前。台前坐着的那几人,连忙各自起身,拱手作揖,向那人问好,都唤他为萧公子。
  那萧公子倒甚是温驯谦和,一一回礼,又笑道:“因些细故,我却来迟了,倒劳烦诸位久等,我心中甚是不安。”众人都笑回无事,当下众人各自归座,萧公子果然在那当中的桌子边坐了。
  待众人落座,台上这才有人出来报说开场。
  萧公子见状,便向左右笑道:“我还道今日迟了,必看不完整。谁料今日这常胜班也开的迟了,到了这个时候,竟还不曾登台。”旁有一人嘴快,又为讨他的好,便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说道:“程兄为等公子起见,特特儿吩咐班主将开场时候推了。”萧公子听闻,连忙说道:“这怎么好?这又不是我自家的戏班子,咱们今日又不曾包场,倒如何能让这么一场的人都干等着?”说着,又向那吩咐之人说道:“程兄虽是一番为我的好意,我却不敢领受了。”
  那姓程之人连忙笑道:“公子言重了,在下是想着公子不过迟上片刻功夫,须臾就要到的,故此才打发人问了班主一声,哪里是吩咐的?且这事也是班主应下的,若果有不妥,班主又岂会答应?”一旁众人也都打圆场道:“委实如此,公子安心看戏便是。”那萧公子这才不言语了,底下随侍的家人送了茶水细点上来,坐等开戏。
  便在此时,偏生又有一人多话,问道:“公子今儿进宫倒去的久,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那萧公子顿了顿,忽而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家里太太病了几日,太后娘娘挂心。今日进去逢上,便问了几句,不想便迟了时候。”那人听闻,忙奉承了一番,又连连问询,那萧公子也只待答不答的。
  季秋阳在后面看够多时,将这景象尽收眼底,眼看此人说话行事,甚有分寸,暗暗点头道:这京里地方,不比别处,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上达九重。此人如此势大,却倒十分的谦逊,说出的话来,却半点儿错也挑不出,再不肯行半分仗势欺人之事。难为他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心智。
  正自想时,台上鸣了一阵锣,便就开了戏。
  先是两个身着藕粉色绸缎衣裤女孩子上来,两人分别手执长剑,合着乐曲舞了一回。这剑舞虽无甚奇处,但妙的是这两个女孩子却是一对双生姊妹,又穿着一样的颜色衣裳,舞起剑来,当真如对镜照影,精彩纷呈。须臾,待剑舞下去,又有射飞镖、转盘子、吞火、戏蛇等把戏上来,虽也精彩,但与寻常江湖戏耍也并无二异。
  季秋阳看了一阵,不觉向那李仲秋道:“若是这等,也同外头的戏班子一般,又有什么稀奇之处么?”李仲秋笑道:“季兄莫急,那班主还不曾出来哩。她有几样绝活,是外头再见不到的。”季秋阳听说,便不语了,只是耐心看着。
  少顷,待串场已毕,台上忽然又鸣起一阵击鼓,鼓声紧密急凑,便如雨点一般,且一阵急似一阵。一旁李仲秋说道:“这是班主要出来了。”
  那鼓点响了一阵,便有两个短衣汉子,推了一架云梯出来。那云梯高耸至屋顶,顶端挂着一幅水墨图画,上头画着一丛桃林,树上结满了果子。待那云梯布置完毕,又是一阵弦乐响起,台上忽然烟气四起,白雾茫茫一片,就见一身着水红纱罗衫裙、披着烟霞色丝绦的美貌女子自台后缓缓而出。那女子头上戴着一顶牡丹花冠,额上贴了金箔花钿,周身环佩叮当,雪肤花貌,打扮的就如天宫仙娥也似。台下登时一片寂静,只见那女子上得台来,来回走了两遭,循着那曲调舞了一舞,便即一个纵身,轻轻巧巧的攀上云梯。
  那云梯甚是高陡,而那女子攀爬起来却也不见如何吃力,不时还腾出手来,凌空挥舞,手臂过处,香风阵阵,更有飞花落下,扮的便是天女散花。
  季秋阳看至此处,心觉这倒有点意思。只见那女子越攀越高,眼看就要登顶,忽而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就轻飘飘的向下跌来。台下众人齐声惊呼,各自起身,然而又觉眼前一花,那女子却凭空停住了,原来她腰上早已栓了一条丝带,与那云梯绑在一处,就此停在半空。
  却见那女子在空中不住的挥衫舞袖,那香风更烈,落花更急,真不知她身上究竟藏了多少香料,掖了多少花瓣,直看得场中众人目瞪口呆。
  那女子舞了片时,又荡回云梯之上,重新攀爬,须臾便已登顶。她立在那画前,向众人挥手微笑,忽而一个扭身,不知使了些什么障眼法,凭空不见了踪影。未及片时,那女子忽的又冒了出来,手里却捧着一只顶尖带红、脆生生的大鲜桃。她一个翻身,便自云梯上飘飘忽忽的荡了下来,却比她登梯之时,不知快了多少。
  堂中众人早已呆若木鸡,及她落地,方才如梦初醒,喝彩如雷。
  那女子面上含笑,走下台来,行至那萧公子桌前,欠身作礼,将桃子双手奉上。众人不由皆羡他有这等艳福,那与他同行之人又不住起哄撺掇,萧公子便笑着将桃子收了,又令跟随家人与了赏钱。
  季秋阳正看得入神,那李仲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道:“咱们去罢。”季秋阳问道:“这便没了么?”李仲秋道:“待那班主一出来,这好戏也就上完了,余下的只剩讨赏钱的龙套了,再不用看的。”季秋阳听说,便点头道:“既是这等,咱们去罢。”
  二人便一道起身,往外头去了,行至门前,向那守门的门房付了两串子钱,就离了这园子。
  待出得门来,李仲秋便向季秋阳笑道:“如何,我可不曾欺你罢?”季秋阳笑了笑,说道:“竟不知这杂耍还有这等玩法,今日也当真大开眼界了。旁的倒也罢了,只是那班主最后的画里摘桃,当真是奇绝,真令人思想不透。别的不说,但只这十冬腊月的天气,她上哪里弄来这么个新鲜桃子呢?”李仲秋笑道:“这个法门若是人人皆知,他们也不用吃饭了。”说毕,仰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已近晌午了,咱们去吃饭罢,说妥了那车夫来接咱们的,也将到了。”季秋阳点头应允,又问道:“我却还有一事不明,适才那位萧公子却是何人?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大的派头,那与他一道的人,看着也都并非小可人家,却都将他当凤凰一般的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