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 第14节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
  第19章 受召面圣
  踌躇了半晌,她偷偷抬眸看他。只短短一眼,怯意与仰慕并出,看得萧致眼底一颤。
  他无声一叹:“敏妃不会误会你。”
  顾清霜明眸亮起:“真的?”
  他想了想,又说:“若她多心,朕会为你解释清楚。”
  她便顿松了一口气,衔着笑立掌要道谢。忽而又想起什么,窘迫地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改为万福:“多谢皇上。”
  这细小的动作被萧致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觉得好笑,无奈上朝时辰已临近,只得道:“朕先去上朝了,你回吧。”
  顾清霜颔首,遂又深福下去:“恭送皇上。”
  他从她面前走过,直待他离得远了些,阿诗才上前搀扶。
  顾清霜立起身,视线由落在那道背影上。他着实生得好看,单背影也清隽挺拔。饶是背后有一众宫人随着,依旧光芒不掩。
  阿诗上前半步:“姐姐,这就行了?”
  她又不懂了,不懂顾清霜只为说这么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不仅着意跑了两趟,还早早地起了身,细致地在眼下描上乌青。
  在她看来,其实这几句话不说也罢。就是敏妃真往皇帝耳朵里吹了什么风,其实也不打紧。后宫的人这么多,谁都不免要嚼旁人的舌根,皇帝听到的闲言碎语怕是多了去了。从他素日来对嫔妃们的态度来看,大约也是并不太在意这些。
  顾清霜笑笑:“嗯,行了。”
  她并不只是为免于遭受皇帝误会才去说这些。
  人在宫里,总要学会放长线。
  之后的日子,顾清霜过得怡然自得。清晨多半时候不用起得太早,隔三五日早早起来一回,就去荣妃那里坐坐;从荣妃处回来便用早膳,早膳之后要么抄经,要么读书,偶尔也与婉嫔走动。
  婉嫔在宫里的资历长,在太后那里又得脸,与她交好的宫嫔颇多。一来二去,顾清霜便与不少人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四处散散心,又或传歌舞姬来听听曲儿,也不乏乐趣。
  而敏妃那边,一时间仿佛一块净土,宫中既没什么人主动去献殷勤,也无人去惹事。顾清霜亦没有再多去她面前晃,阿诗多少有些不甘,她正好与敏妃同住一宫,去走动一二也没什么不可,皇帝又常在那边,如此见个面也不显得刻意。
  于此,顾清霜只说:“不急。”
  宫里这么多人都比她更恨敏妃,她们都不急,她急什么。
  况且她还是新入宫的嫔妃,单凭上头还有个太后压着,皇帝也迟早要召见她的。
  太后不会允许他一直扎在敏妃宫里。
  不觉间小半个月过去,天气更暖了一层的时候,皇帝终有两日没再去敏妃的珍容殿,转而在紫宸殿中独寝。
  宫中嫔妃们都盯着珍容殿那头,瞧见风声有变,第三日一早,荣妃殿里的人就聚得意外的齐。
  松气、不甘,亦或依着七出之条不该在她们脸上出现的嫉恨,在这一日早上多少都能见到。先前被降了位份的颖充衣神色黯淡,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已有了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敏妃娘娘身份贵重,进宫这么长时间,也没几个人见过她。”
  席间倏尔一静。其实敏妃自幼在宫中由太妃抚养,除却今年新进宫的宫嫔外,这殿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见过她的。颖充衣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安置敏妃从未与荣妃走动过一次,是以大家晨起问安时都没见过她。
  一时间,殿中不乏有心思浅些的嫔妃微变了脸色,但荣妃仍宽和地笑着,一双丹凤眼看向颖充衣:“妹妹年轻好奇,却也不必心急。往后日子还长,都是自家姐妹总能见到的。”
  说着语中一顿,声音转而轻了些,仿佛自语呢喃,又偏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了:“再过几日就是端午宫宴了。”
  说完的刹那,她就似忽而回神般又抬眸笑起来;视线梭巡一圈,落在顾清霜面上:“昨日本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正碰上皇上也在。太后娘娘提起上个月进宫的各位妹妹都还不曾正经面过圣,这两日顾贤仪便准备着去吧。”
  这“面圣”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明白。一时间许多双眼睛都看过来,顾清霜垂眸不抬,带着三分惋惜轻道:“臣妾谢娘娘记挂,但却不巧,臣妾早几日晨起出门散步受了寒,虽瞧不出什么,却总觉乏力。此时面圣,只怕将病气过给皇上,求娘娘另行安排。”
  “这样?”荣妃面露惋惜,“那可要传太医快去看看为好。”视线又转了一转,停在新人之中封位仅次于顾清霜的宝林柳氏面上,“那柳宝林便先去吧。”
  柳宝林家中官阶算不得高,却是世代书香。听言起身,落落大方地深福下去:“诺,臣妾谨听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