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古时候,若要将家中不孝子孙逐出家门,需开宗祠,请族中长辈裁决,另找德高望重之人见证,细数不肖子孙的恶劣行径,最后将之从族谱从除名,生老病死,形同陌路,从此再不往来。
  要说南瑾和温氏对南老夫人不孝顺,京城十个人里头,有八个都不会信。
  南瑾放外任时,隔三差五就会遣人送东西回来,十几年来,从未有过间断,南城门的兵哥哥们,都和送东西回来的家仆成老熟人了,而南瑾回任京官之后,又为南老夫人请命诰封,让南老夫人老有所荣,脸上光彩鲜耀无比,若是南瑾这样都还不孝,她的长子和幼子,更是不孝中的大不孝,你这俩娃儿,除了跟你甜言蜜语,伸手讨银子,给你脸上可有增过什么光!
  更有最近南瑾突然辞官,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尽然有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南老夫人以孝道之名,勒令南瑾做违背良心理法之事,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
  若当真开了宗祠,南老夫人能数落儿子哪里不孝,南瑾面上理上均是孝子之态,噢,就因选的孙媳妇不合她的心意,便闹着要将儿子逐出家门,笑话,孙子的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祖母的建议可以参考,却由不得她拍案决定。
  ……
  南老夫人被次子气到直接说不出话来。
  南瑾最后道:“母亲还是让许苗春早些回家,让许家表弟予她早日订亲,若姑娘年龄耽搁大了,亲事又不好寻,儿子已无官无职,没本事再替外甥女说亲,儿子膝下孩儿们的终身大事,自有儿子做主,母亲少操些心,静心颐养天年才是。”
  最终,许苗春满心希望而来,却满心失望而归。
  归家之后,许苗春之母恨铁不成钢,教训女儿道:“你就不能再殷勤着些,只要拿捏住了你姨祖母,有什么事办不成!”
  许苗春抹着眼泪,嘤嘤痛哭:“屏表哥那里跟防贼似地避着我,二表叔都和姨祖母自请被逐出家门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许苗春之母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替女儿张罗婚事,许苗春已快及笄一年,最黄金的定亲年纪已被荒废,许苗春之母又浏览了一圈早先来提过亲的人选,发现许多都已订下媒亲,剩下的都是歪核桃裂枣,纯属土疙瘩里面的烂疙瘩……
  ……
  刚入九月,南瑾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笺,信是早些年放外任时的同僚寄来的,先寒暄几句过去的交情,再言正事,大致意思是,听说你家儿子中了第二名的举人,实在是恭喜恭喜,又道,我家儿子不才,今年也凑巧中举,子秋兄你看,这俩孩子自幼相识,又兼同窗好友,能不能让我家孩子到你那读书,聆听你的一番教诲,小弟不胜感激。
  然后,南瑾的第一个外姓学生,被他爹打包送到了南府。
  ☆、第29章 大大的狗便运
  南瑾的新学生,名唤谷绍华,比南屏大了整半岁,用谷老爹的话来说,儿子就是个踩了狗便运的……举子。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今秋,谷绍华临出门赴考的前一天,很倒霉地踩到了一脚狗便,这堆狗便是由谷母所养的爱宠嘟嘟所产,对于在谷母的心房中,能和自个平分秋色的大胖狗,谷绍华一直对这位“犬兄弟”心有芥蒂,于是,扑逮到白白胖胖的“犬兄弟”,狠狠肥揍了一顿,方出了一口心中恶气。
  谷母救下呜呜呜的爱犬,给儿子瞟了一双优雅的白眼,对本次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下场去参加秋闱的儿子道:“华儿,都说踩狗便,行好运,你这回若侥幸中了举,以后可不准再打嘟嘟了。”
  谷绍华差点气歪了鼻子,带着母亲别开生面的中举祈祷,毫无压力地离家应考去了,因为谷老爹已放话,他这次若没考上,保证不抡大棍棒,痛打他的屁股,臀部没有了后顾之忧,谷绍华的心情也放任自流地轻松无比。
  待谷绍华交完最后一份考卷出场,跟随的家仆才敢小心翼翼地询问:“少爷感觉这次考得怎么样?”
  谷绍华打了个相当困倦地哈欠,随口道:“感觉很不错呐。”然后,抓过随行家仆的肩膀,倒头就呼呼大睡。
  将谷绍华拖抱回去的家仆,看着睡容酣畅的少爷,抓抓脑门,抠抠头皮,给谷老爷带回一封口信:少爷说,他考得很不错。
  谷绍华的老爹谷大人,出自江南的名门望族,母亲安氏,祖籍京城,生于清贵的书香世家,两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儿子的脑袋瓜挺聪明,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儿子生性喜玩,这点也是不可否认的,为此,在不打死的前提下,谷老爷常抡着大棒子,督促儿子念书,好歹自考上了秀才,对于儿子头次参加秋闱,谷老爷对儿子中举根本就没抱希望。
  哪知,这个臭小子竟大言不惭说,自个考得很不错。
  桂榜张贴之日,天不亮时,已有许多考生等在武川府衙外,刚游遍武川府的谷绍华,胳膊腿都还在泛酸,就赖在床上睡懒觉,只让随行的仆人去瞅了瞅。
  那仆人服侍谷绍华多年,自家少爷的德行功课,嗯,那也是深知一二的,桂榜公布之时,那仆人也不看武川府本次的解元是谁,直接从桂榜最后一名看起,然后,让那仆人掉眼珠子的奇迹发生了。
  桂榜最后一位的大名,可不就是他家少爷?
  再一比对考籍信息,那仆人仍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抓过旁边的一位考生,结巴着问道:“兄……兄……兄台,你帮我……看看那……最后一名是谁?”
  那考生约摸正在急燎燎找自己的名儿,闻言,十分不耐烦地念给了那仆人听,那仆人震惊无比地接受着自家少爷竟然中举的事实,脑袋正云里雾里缥缈中,突然,刚才被他抓的那位考生,又反抓住那仆人,指着桂榜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看,我中了!我中了!”
  那仆人抬眼一瞧,呃,这是个倒数第二的,再瞧一眼这位哥们的尊容,只见他眼圈是沉黑的,眼窝是深陷的,眼袋是浮肿的,胡子也拉拉碴碴,不是纵欲过度,就是熬夜成性,再想想自家少爷,眼睛又明亮又有神,连红血丝都没怎么出现过。
  唉,夫人果真金口玉言,自家少爷还真是走了嘟嘟的……狗便运。
  独子居然中举,虽说是最后一名,可对于谷老爷来讲,在感觉天上砸了个金大饼的同时,也有一点点小郁闷。
  想当年,他下了多大的苦功夫,费了两回姥姥劲儿,才考上了举人,自个爱玩的儿子,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一回中了举,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他难以接受。
  对此,正抱着嘟嘟使劲爱抚的谷绍华,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对爹娘解释道:“多亏了咱家嘟嘟让我走了好运,这回秋闱出的考题,刚好大部分全是我知道的。”
  吉祥嘟嘟狗直被折腾的呜呜呜惨叫。
  谷母上前挽救被爱子蹂躏的爱犬,谷老爷则提笔蘸墨,乐颠颠地修书两封,一封北寄岳父安家,另一封寄往本家谷府,不满十七岁的独子,头一回下场,便喜中了举人,大伙都快来恭喜我吧。
  数日后,谷老爷接到岳丈的亲笔回信,信中的大概意思是:对谷绍华这回能中举,表示非常满意,鼓舞谷绍华不可松懈,要再接再励,另附建议一则,最好让谷绍华早日进京,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最后爆料,你数年前的同僚南瑾,人家的大儿子,也是一次中举,并且是高高的第二名,人家可没敲锣打鼓地四处显摆,还有,人家的大儿子参加完鹿鸣宴,就又闭关念书了,谁都不给见,再感叹一句,好女婿啊,绍华孩儿聪慧无比,若有此等恒心毅力,焉知不能在年少时就来个金榜题名?
  秋光韶漫,站在游廊下的谷老爷,摩挲着颌下的胡子,皱眉瞅着庭院中正与嘟嘟狗玩闹的儿子,深觉岳父所言极是,儿子偷着懒,都能考上举人,若是真的能勤奋起来……
  半个月后,谷老爷将独子打成包裹,塞进马车,一脚飞踹到了京城,让他去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勤奋,春闱那是要真材实料的,并非有了好运,就能荣登杏榜。
  谷老爷对独子明年再一举出贡,还是没抱任何希望的,所谓春闱,那可是全萧国各府的举子,群英荟萃予京城,每科择录的名额不过整三百,若他儿子努力小半年,就能成为进士,他觉着,天下的读书人都应该想去死一死了。
  ……
  若南屏是个温润如玉的柔谦少年,那么,谷绍华便是个朝气蓬勃的阳光少年。
  谷绍华落脚京城两日,刚缓解过来旅途奔波,正想游览几天京城的秀丽风光后,再投入到念书大业,哪知还没迈出门,便被自个的大舅舅,拎着耳朵,一路揪到了南府。
  临行前,安外祖狠敲谷绍华的脑袋瓜,老当益壮地训诫:臭小子,到底是读书重要,还是景致关紧!
  安大舅舅面相文质彬彬,作风却十分豪爽,对南瑾言道:“南兄,我那妹夫说了,绍华这小子,若贪玩耍懒,不好好念书,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千万别客气,明年能不能金榜题名,这个不打紧,只要能让他老老实实,认真用心地念书就成。”
  谷绍华摸着挺立的鼻梁,腹诽自个老爹,南伯父管教儿子,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您老就他一个儿子,若是被南伯父打坏了,您老不得哭哇,谷绍华还不知道,他后脚刚离开家,安氏就被诊出了身孕,即将再度当爹的谷大人,正乐得找不着北呢。
  安大舅舅寒暄少刻,便十分放心地告辞离去。
  用已年老致仕的安外祖的话来说,那便是南瑾这后生,很靠谱,与谷绍华一起留下的,除了两个伺候日常起居的小厮,另有礼物一大车。
  谷绍华初来乍到,刚想与幼时的好友南屏,絮叨絮叨往日的兄弟情怀,南瑾已抽出一条泛着光泽的戒尺,当场对谷绍华进行了十八考问,谷绍华被考得……尴尬无比,他只答得出十之一二,还是囫囵吞枣完全不肯定的答案。
  南瑾面不改色,只将方才的十八个问题,又问了一遍南屏。
  谷绍华只听南屏声音清朗,对答如流,说得头头是道,嘴巴不由越张越大,已能塞下一只大鸭蛋,考较完毕后,南瑾吩咐南屏带谷绍华,先到他院子里安置好,自己则拿着戒尺,负背走了。
  谷绍华已做好挨打的准备,哪知竟逃过一劫,不由窃喜道:“南屏,我没答上问题,你爹怎么不打我手板?”貌似不符合南伯父留给他的印象啊。
  南屏温和一笑,已是谦谦如玉的气质风度,道:“若我爹下次考问你,你还答不上来……”说着,执起谷绍华的左手,点点他的手掌心,缓缓道:“你这里绝对会肿得……比大馒头还喧软。”
  谷绍华的手掌心,莫名就疼了一疼,不寒而栗。
  却见南屏友好微笑道:“刚才的问题,我在书上划给你,你快些背会。”
  ……
  次日晨,用罢早饭的南瑾,携光泽流转的戒尺而来,再度考问谷绍华昨日的一十八问。
  谷绍华当即开始冒冷汗。
  他昨日下午来的南府,收拾安置好住处,已到晚饭时间,用罢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他就鼓着肚皮……睡着了,一觉美梦到天明,这会才刚摸着南屏给他的书,南伯父居然就再来考他了。
  南屏昨天的话,仍言犹在耳,若是答不上来,就会手掌变馒头啊。
  谷绍华没有半丝进步,南瑾不似谷绍华往日的教书先生,又是拍桌子大怒,又是挠板凳大吼,面色很平静,语气很平淡,只说了仨个字:“伸左手。”
  谷绍华早被他爹揍习惯了。
  在家时,老爹说要打他,很知道孝顺爹娘的谷绍华,就乖乖地趴到长凳上,等着板子打屁股,当然,他爹常常打到半途,就自个先舍不得了,这会儿,南伯父要罚他,谷绍华也不狡辩多言,乖乖伸出左手,摊开左掌,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南瑾挥动戒尺间,带着呼呼的风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后,谷绍华已挨了十板子,直疼的他倒抽凉气,乖乖咧,南伯父不是个文官嘛,怎么手劲这么大啊,掌心火辣辣的疼,谷绍华也不敢吹气,垂首认错道:“南伯父,侄儿受教了。”
  南瑾对他一颔首,既不示意他回到座位,也不开堂授课,手中戒尺朝南屏一指,淡淡道:“屏儿,你过来。”
  南屏起身离座,规规矩矩站到南瑾身前,唤道:“父亲。”
  对着自个的亲生儿子,南瑾也面无表情地撂了仨个字:“伸左手。”
  南屏面色无比平静地伸出手,谷绍华却是震惊无比的大不解,忍不住问道:“伯父,您为何也要罚南屏?他没有犯错呀。”
  南瑾眉眼不动,只慢条斯理道:“绍华,你与屏儿既有同窗之谊,又有兄弟之情,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受罚,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谷绍华眼睛瞪的滚圆滚圆,一时之间都忘了手疼,辩解道:“南伯父,是我一人有错,与南屏无关,您不应该罚他。”
  南瑾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认为他无错,我偏认为他有错,你待如何?”
  谷绍华无语凝噎,他还真不能如何……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屏,也被南瑾噼里啪啦打了一顿手板,打得好朋友白了俊脸,红了爪子,心中顿时颇感歉意。
  各打俩学生十手板后,南瑾再问了谷绍华一十八个问题,谷绍华依旧只能答出来一二分,再转问南屏,南屏依然对答如流。
  问毕,南瑾对谷绍华道:“绍华,若我下回考问你这三十六题,你还答不上来,便改打二十手板。”
  谷绍华脑袋有点晕地问南瑾:“南伯父,若我下回仍答不上来,南屏还要跟着一块挨打么?”
  南瑾“嗯”了一声后,又揣着戒尺走了。
  南瑾轻飘飘的来,揍了一顿俩学生后,又轻飘飘地走,谷绍华心中堆满了歉意,对南屏道:“南屏,对不住啊,都是因为我,连你也被打了。”
  南屏吹了吹犯疼的手掌心,笑道:“没事,我们四兄弟,不管谁犯了错,都是要一起挨板子受罚的。”
  回到书桌后头坐好,南屏再道:“我现在将今日的一十八问,给你标记划出来,你可快点记住,我爹一向神出鬼没,说不准今个下午,就又过来考你了。”又吹了吹红光满面的左爪,温声如水道:“若再挨二十板子,咱俩的左手,约摸就该成红烧猪蹄了。”
  ☆、第30章 日常
  揍完俩学生的南瑾,出了南屏的院门,吩咐随身侍从景福,取效果极佳的药膏,给里头的俩伤员涂抹包扎,并嘱咐大少爷挨打之事,不能给夫人知晓,然后,换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带着两岁多的小闺女玩去了。
  时至深秋,天气已凉薄,南姗又被裹成了一颗……肉球球。
  闲赋在家的南瑾,不仅教女儿念诗,也常教她数数,从湖中莲花和夜空繁星,数到桥下游鱼及果树丰硕,再数到如今的秋雁南飞和落叶飘零。
  南姗穿着樱桃红的小棉袄和小棉裤,袖口、领口及裤腿边均滚着一圈水滑的软白风毛,布料上头的图案纹路绣的是梅花朵朵开,衬着南姗眉目如画的小脸,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喜福娃娃,令人望而生喜,喜得人总想伸手拧捏一把脸蛋,用时尚点的语言来形容就是,南姗长得超级软萌哟。
  此时,萌萌哒的南姗被吊搂着南瑾的脖子,眉眼弯弯地撒娇道:“爹爹,我想吃肉肉。”
  南瑾左臂托举着闺女的小胖臀,右手捋着闺女一脑门的细麻花辫,语气淡而和:“姗姗,你都吃这么胖了,爹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南姗对于装小孩的技能,已愈发得心应手,撅嘟起小嘴儿,稚音嫩软:“可是我肚子饿了嘛,爹爹抱不动我,我可以自己走,不用爹爹抱。”
  南瑾转而捏了捏胖闺女的肉脸,想来是揉捏一把的手感很不错,顿时格外好说话,放纵地问道:“想吃什么肉?”
  南姗扑闪扑闪大眼睛,喜笑颜开:“小馄饨里的肉肉。”
  然后,父女俩打道回屋,当然,南瑾还是将胖闺女抱回了屋,圆滚滚的肉球是走不好路滴。
  ……
  屋内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