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那男子于是就继续举步走了出去。
  粉色的团子还是亦步亦趋,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父女两个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那粉色团子的个头小,那男子从容行走于两侧高高的围墙中间,并不曾为了她刻意减缓步调,而那小丫头,看着是被娇惯坏了,却居然一句也不喊累,一路上都是小跑着跟。
  出宫的御道上十分空旷,远远看去就看到那一白一粉,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匆匆而行,不知不觉间就行出了一幅画,在巍峨又冰冷的皇宫建筑群中间成就了一副最亮眼的风景。
  父女两个直接出宫,一直到过了宫门,那粉红团子便再就一步也不肯走了,直接扑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男子的大腿。
  男子止步回头。
  小丫头就扬起跑的红扑扑的小脸儿,可怜巴巴道:“父王,抱——”
  男子的唇角弯了一下,弯身将她捞起来。小丫头就咯咯地笑了,赶紧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等候已久的侍卫跳下马车,打卡了车门。
  男子抱了女儿大步走过去,先将那粉红色的团子放到了车辕上,探手,温柔的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小碎发拨到耳后。
  粉色团子咧嘴一笑,然后就低头扯过腰间挂着的玉玲珑,扁着嘴巴道:“玉玲珑摔坏了!”
  男子扯过那镂空的玉球看了眼,细看之下,果然就见完整的玉雕上面很不明显的撞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痕。
  “破了那就不要了。”男子将那玉玲珑自小丫头的腰间解下来,弃若敝履的顺手扔了。
  于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精工玉玲珑就真的破成了渣,里面几颗圆润润的珠子蹦出来,滚落在尘埃里。
  那粉色团子看着,倒也不见得怎样珍惜和不舍,只又低头,解开了荷包,从荷包里挑出一块绿色的糖块,趁那男子不备,飞快的塞进他的嘴巴里,很有些奖励意味的说道:“父王,吃糖!”
  小孩子喜欢的糖块,往往只有一丝丝的甜味都能叫她雀跃。
  男子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然后也跟着一撩袍角,抱着她坐到了马车里。
  “现在回王府吗?”随从问道。
  “嗯!回吧!”男子淡声道,随手合上了车门。
  x
  这边在宫里,宋楚兮还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御书房里发生的变故,只被庄嬷嬷带人用一顶小轿抬到了重华宫。
  “四小姐,到了!”轿夫落了轿,庄嬷嬷亲自上前掀开了轿帘。
  “哦!”宋楚兮微微一笑,搭着她的手下了轿。
  太后的这座重华宫,是宫里除了皇帝的寝宫之外最大的一座宫殿,不仅占地面积广,更是打造的金碧辉煌。
  宋楚兮抬眸看去,天光之下,匾额上“重华宫”三个鎏金大字闪耀着灼目的光辉,生生的就要刺痛人的眼睛。
  前世的时候,她在这里结束了自己身不由己的生命,闭上眼之后就再也看不到落在身后的寂寥,但是这一场际遇是何等神奇,如今隔了四年时间,她居然又可以沐浴阳光,重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站在了这座宫殿前面。
  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很好。
  庄嬷嬷知道她的腿脚不是很好,还是很用心的亲自扶了她的手往里面去。
  宋楚兮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都很仔细认真的往前走。她的唇边带着素雅得体的笑,带着她如今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明媚,可是脚下的步子迈出去,却是每走一步,都又好像是踏在了前世那一夜她曾经走过的轨迹上,一步一步都完整的重合。
  夜色漆黑,大雪纷飞,周遭的一切都被冰冻,迎面刮过来的北风带着刀锋一样森冷的锋芒划在皮肤上,那是一条不归路,可是她依然走的义无反顾,因为知道,那是她所拒绝不了的命运。
  而这一次卷土重来,虽然听来非常的不切实际,可是她发誓——
  这一次的生命里,她的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每走一步路,可以艰难,但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曾经失败过一次的人生,她不能允许自己重蹈覆辙,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全部改写。
  殿前的广场空旷,宋楚兮被庄嬷嬷扶着,一一步一步的一直走了许久,直至到了正殿的台阶底下,她回眸——
  身后万道金光洒下,艳阳高照,那一夜的雪和血,都被无声的碾压抛弃在了身后。
  “太后娘娘,四小姐到了!”庄嬷嬷含笑引着她往里走。
  宋楚兮赶紧收拾了散乱的思绪,抬头,却见宋太后也刚好是从内殿走出来。
  因为是先帝的继后,所以宋太后的年纪远不如想象中的大,她十六岁从南塘到天京,如今又是十六载。
  宋楚兮看在眼里的这个女人,还是她记忆里四年前时候的样子,端庄,优雅,又带着几分淡薄了凡尘俗物的冷淡。甚至不仅仅是四年前,好像随从七年前她嫁给殷绍,那时候第一次进宫拜见这位太后娘娘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的——
  明明是二十几岁的女子的脸,这个女人却会给人一种沉淀的很深的内蕴的感觉,你不能说她身上透出来的是提前可见的沧桑的味道,只是气质使然,有那种历尽千帆以后的雅致和淡泊。
  宋楚兮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二十五岁,已经是被束之高阁的一国太后,而今天再见,她还是那副二十几岁的女人的容貌,气势上也依旧还是那个端庄高贵,足以压服所有人的高高在上的女人。
  宋楚兮微微失神了一瞬,宋太后就已经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
  “楚兮见过姑母!”于是赶紧的收摄心神,宋楚兮快步走过去,因为是头次见面,她就很庄重的跪下去,给太后磕了头。
  “你就是兮儿?”宋太后并没有过多的打量她,只是目光很平和的扫过,便就招了招手道:“起来说话吧!”
  宋楚兮抬起头来,却是跪着没动,神情庄重道:“谢谢姑母疼我,可是兮儿一时不察,才刚做了件错事,怕是给让姑母跟着蒙羞,兮儿惭愧,不敢起来。”
  殷雪的事情,宋太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可是她开口就没提,那就已经是一个鲜明的袒护的态度了。可是她不提,宋楚兮却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毕竟一个人的好脾气和耐性都是有限度的,这一次,太后可以因为姑侄的关系不予追究,她如果也做理所应当的话,那就太不知事了。
  宋太后看着她,那神色算不上慈祥,也绝不温柔,但分明也没有任何责难的意思。
  她面上神情很淡很淡,一时并没有表态。
  “太后,方才过来这里的路上,四小姐都将事情的经过和奴婢说了。”庄嬷嬷道,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始末都说了一遍,然后又对太后福了一礼,“就算四小姐一是莽撞了些,但是她毕竟也是个小孩子家家的,有一句话,她也是说的没错——不知者不罪,这事儿,真的不怨她。”
  这件事,宋楚兮做了就是做了,所以她也不过分替自己辩解什么。
  宋太后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就再次招招手道:“起来吧!”
  她站起身来,亲自弯身拉了宋楚兮的一只手将她扶起来,脸上也跟着挂上了淡淡的笑容,感慨说道:“当年你出生,你父亲来信给哀家报喜的时候好像也只才过去了没多久,也许真是在这宫里过的久了,反而不觉得光阴漫长,现在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她的目光不说有多慈爱,但是那种顺随自然流露出来的目光却是真实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
  平心而论,宋楚兮的心里对这位睿智大气的太后娘娘是一直存在一种本能的戒备心理的,可是如今身份不同了,突然就看到了她隐藏在平静端庄面具下面的另一张面孔,宋楚兮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
  “姑母——”宋楚兮张了张嘴,本来已经准备好的那些说辞突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过来坐吧!你既然是进宫来了,那就陪着哀家说说话。”宋太后道,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看着她,眼中各种情绪交杂,这个从来都岑贵矜持的女人居然是半晌无语。
  那一刻,看着她眼中真实流露出来的感情,宋楚兮竟是突然会觉得心酸——
  是啊,就算她被尊为太后,是这座王朝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去掉这件冰冷的外衣,她也一样只是个*凡胎成长起来的女子罢了。而一个女人,即使再强大,也总会在自己心里的最深处为真正在乎的人留一线温暖的余地。
  突然之间,宋楚兮就会觉得汗颜,她在这里,是将对方做那个叱咤后宫的一国太后来看待的,而在对方的眼睛里,自己却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可以触摸到的亲人了。
  “姑母!”宋楚兮的心里隐隐发酸,想着就重又站起来,再次屈膝跪在了宋太后的面前,抬头看着她的脸道:“虽然兮儿无缘承欢膝下,但是兮儿都知道,这些年,若不是得姑母您的照拂,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姑母,兮儿真的很感激您。”
  也许这其中感情并不是最纯粹的亲情,但是在这些话,她却是有感而发,句句都是心里话。
  “傻孩子!”宋太后叹一口气,仍是温和从容的将她拉起来,“快起来,你跟哀家,就不需要这么见外了。”
  “谢谢姑母!”宋楚兮顺从的起身,重新在她旁边落座,心里斟酌了一下,就还是正色看向了她道:“姑母,有关我姐姐的事情——”
  “嗯?”宋太后刚刚拿到手里的茶碗晃了一下。
  庄嬷嬷连忙上前,从她手中取走了。
  提起宋楚琪,宋太后难免失神,宋楚兮就正色说道:“已经整整四年了,谁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知道,本家那边,他们也是因为看着您的面子,才一直没提这回事,可是这几年来姐姐她音讯全无,并且当初那事情的起因传的也不好听,我怕——最迟到这次我回去,有关姐姐的事情,本家的各位长辈就会要求一个结果了。”
  宋楚琪失踪了四年多,并且理由还是那样的不光彩,按照宋家那些人的心思,早就巴不得宣告她的死讯,早早的将此事翻篇。
  但是因为上头有一个宋太后压着,他们才一忍再忍。
  但是再如何的忍耐,也会有绷到极限的那一天。
  宋楚琪,不能再继续存在下去了,否则——
  就只会挡了宋氏一脉的前程。
  待到宋太后的情绪稳定了,庄嬷嬷才又重新将茶碗递回她手里,她只低头慢慢拢着杯中茶叶,并没有马上接茬,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何况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姑母您应该比兮儿清楚。说实话,当初那些人泼下来的脏水,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而且我也不信姐姐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宋楚兮道,字字铿锵有力。
  宋太后倒是有些诧异,抬头看她,“你对琪儿,就这么有信心?”
  “是!我相信祖父和姑母的眼光!”宋楚兮道,一字一顿。
  她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当中,带着一众坚毅的力量。
  宋太后一愣。
  庄嬷嬷也不由的用力抿住唇角。
  宋楚兮就又继续说道:“姑母,那时候是兮儿不懂事,还总要让姐姐替我操心,现在想来,我也觉得对不起姐姐,都是我太任性,让她的身上又平白多担了那么多的压力——”
  “四年了,虽然哀家也是喜欢那个孩子,但是有些事,却不是凭借你我两个人的意愿就随便左右的,有时候情势所迫之下,就得要做出适当的让步。”宋太后摇了摇头,她的神色之间却带了一种看透沧桑的淡泊和平和,只看着殿外大盛的天光道:“琪儿的事,你也不要当成负担,该解决的,迟早都要解决,不过——”
  话虽这样说,可宋楚兮还是敏锐的注意到她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忧虑。
  片刻之后,她重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了宋楚兮,迟疑道:“端木家的老七——”
  朝廷要收复南塘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端木岐会一力切断唐家的裙带关系,断了端木氏和朝廷的关联,间接的替他们姑侄二人提供了一重屏障保护,但是归根结底——
  他要防的也就是朝廷方面的动作。
  他——
  是不会轻易交出南塘的统治权的。
  而为了要和朝廷抗衡,现在——
  两家议亲结盟,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这也必定是端木岐一早就打算好的一步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对宋楚兮正式提及,但是为了抗衡朝廷,两家必须结盟,此事——
  已经迫在眉睫,势在必行了。
  让宋楚兮嫁给端木岐,这才是保障此间关系的最牢固的一环锁扣。
  这件事,宋楚兮一直心知肚明,所以闻言也不觉得意外,只就抿抿唇道:“姑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教导我的?”
  这个孩子,果然心明如镜,也将一切的局面形势都看在眼里了。
  “兮儿,琪儿的性子,就是太强势,虽然哀家一直都很喜欢她,可是平心而论,我不希望你学她。”心里叹一口气,宋太后就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世道,对我们女子而言,本身就有着诸多的不公平,琪儿她,就是因为太要强,较之于别的女子,便又额外的付出了很多。哀家其实很希望你们多能和别家的姑娘一样,平平常常的嫁人生子,过一世平淡无忧的日子。”
  一个家族的担子,并不应该是由一个女子的肩膀来承担。
  宋太后看着她,许是想到前面无故失踪的宋楚兮,心中更是感慨良多——
  这段时间南塘的局面朝廷方面格外的关注,可以说皇帝那里已经盯上端木岐了,对他防范的利害。宋太后虽不干涉朝政,但却并不表示她就对南塘的现状和端木岐还有宋楚兮两人这段时间之内的作为都全无所知。
  端木岐是个很有魄力和手段的人,如果他执意要将南塘把持在手,那么和朝廷之间就很是有的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