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莫不是说,他的箭术果真已到了那等境地?竟连他这做教头的都不晓得。
  在场唯一未有讶异的怕就只有纳兰峥了,毕竟湛明珩的斤两,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的确不爱念书,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却其实学得比谁都好。他信手翻一遍兵法书就通晓的东西,他人却得花上十倍的气力。至于武学就更不必说,他为免太过惹眼暴露了身份,实在藏拙已久,不过是不愿被先生骂得太惨,才在箭术一门上稍稍崭露了头角。实则不论枪法、马术,乃至剑道,他都极其精通。
  纳兰嵘悄悄凑到姐姐耳边低声道:“姐姐,太孙这回可与洵世子杠上了。”
  纳兰峥点点头,眉头一皱:“实在无甚好挂心他的,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也就只他欺负别人的份。我倒觉得洵世子可怜,实则他也没做错什么。”
  只是使了些小手段想接近她而已,她不理会就是了。卫洵又不是街巷恶霸,没得硬来的份。湛明珩如此大张旗鼓替她出头,反倒伤了皇家与忠毅伯府的和气。
  陛下若不高兴了,可不还得罚他,他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
  “太孙也是为了姐姐好!”纳兰嵘撅着嘴义愤填膺的模样。
  她瞪弟弟一眼:“你倒是翅膀硬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纳兰嵘这些年长进不少,竟也学会了顶嘴:“姐姐方才那番话,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
  纳兰峥哭笑不得,她这弟弟究竟哪来的自信,觉得自个儿与皇家同气连枝的!刚要训他几句,却见他神色一变,望着她身后那向讶异道:“姐姐,你瞧那人是谁?”
  她回过头去,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见一个高头大马的人站在射弋场的护栏外朝里探头探脑,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样。
  她一眼认出来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湛允怎得到云戎书院来了!
  真要论起长相,这个人可比湛明珩出名多了,从前还跟着太子的时候便被贴了皇家的标签,后来跟了太孙,也一道里做着替主子出面的事。在座这些尚未成年的公侯伯之后因了昭盛帝对湛明珩身份的有意隐瞒,的确未有机会目睹太孙真容,却有不少人认得湛允的面孔。
  湛明珩既是假作了明家三少爷,这位人尽皆知的太孙亲信就不该出现在云戎书院里。这还是五年多来头一遭。
  湛允何其厉害的练家子,纳兰峥这边略带探寻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他便迅速察觉,偏头看见她似乎松了口气,朝射弋场正门前的守值人递去一张名帖。
  纳兰峥尚且不明状况,就见守值人行色匆匆走来,将名帖呈给了蒙教头,打断了即将开始的第三回合比试。
  湛明珩朝这边一望,不由皱了皱眉。
  蒙教头一见名帖,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又听守值人低声道:“请的魏国公府四小姐。”
  他不敢怠慢,往学生坐席那头望去,目光一掠看定了纳兰峥。
  纳兰峥这下大概猜到了,湛允要寻湛明珩,为掩人耳目才假借了她的名头,左右只须叫太孙瞧见这一幕就是了。
  她见蒙教头一副要到她跟前来的模样,当先起身向他行了个颔首礼,示意他不必麻烦走这趟,继而快步离席去了。
  其余几位坐在上首位置的教头与文书瞄见蒙教头手里那张明黄的名帖,再一瞧护栏边的人,很快明白过来,自然也没阻拦纳兰峥。
  湛允是个会做事的,身边带了宫婢,没坏了礼数规矩,见着纳兰峥就歉意道:“还请纳兰小姐恕属下唐突,属下见嵘世子尚未比试,怕耽误了他的考绩,才只得找您帮忙。”
  纳兰峥摇摇头示意不碍,左右她与湛明珩都摘不清了,也没那么多顾忌。她更关心的是,湛允行事素来滴水不漏,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冒险前来,因而忙问:“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湛允点点头,示意此地不宜言事,待入了停在外头的马车才解释道:“陛下今早突发中风,虽未有大碍,却也须得静养段时日才好。”
  纳兰峥闻言惊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生此恶疾,如此说来,可是到了无法处理朝事的地步?”
  他点点头:“陛下年纪大了,原本也时常有些小病小痛的,尤其近两年,身子状况确实大不如前了。”
  “倘使仅仅这桩事,你怕还不会跑这趟,可是还有别的麻烦?”
  湛允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家竟如此敏锐,愣了愣才答:“是宫里出了乱子。陛下突发中风,是硕王爷替一名做错了事的官员求情所致。豫王爷听说后大发雷霆,却又不好越俎代庖处置硕王爷。眼下事情越闹越大,朝中不少人都闻讯赶了去,陛下寝殿外头已聚集了大批官员。”
  纳兰峥这些年与湛明珩几乎堪称形影,政务上的事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她将这些零碎的语句在脑袋里整理了一番,蹙眉道:“听闻朝里出了桩贪污案,似乎与前头的陕西旱情有关,硕王爷可是替户部侍郎严大人求的情?”
  湛允没想到纳兰峥会晓得这个,心道既然太孙都告诉她了,也便不隐瞒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严大人与硕王爷是颇有些交情的。”
  他这话说得含蓄,纳兰峥却听懂了。有权利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今的朝廷并不如何干净,也不乏党派纷争。像硕王这样的权势人物,手底下必然有不少嫡系官员与暗桩,想来,这位严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身为六部之一户部的第二把手,将来若升迁顺当,还可能入得了内阁,确实是个举足轻重的位子,难怪硕王没沉住气。
  她沉默一会儿,奇怪道:“即便如此,硕王爷这情求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案子方才有点眉目,他就急不可耐了,简直不打自招似的!我还道硕王爷精明,不至于犯这样的错。”
  湛允眼皮一跳,似想起什么,严肃道:“理应不至于才对,只是硕王爷这些年势头大不如前,兴许也是被逼急了,倘使有人在这节骨眼恶意挑唆,确有可能令他一时失察。如此看来,此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硕王是众皇子中难得的将才,早些时候颇为居功自傲,只是近年边关无战事,他也备受朝臣打压。
  纳兰峥点点头以示赞同:“极有可能!我倒觉得,处置硕王事小,揪出这唆使硕王的人才更要紧,莫不如你还是先回宫去看着些,左右方才太孙已瞧见你来了,总会找借口离席的,我在这里等他。”
  湛允思索一会儿道:“那就拜托纳兰小姐了。”
  没过一炷香湛明珩就溜了出来。
  纳兰峥将湛允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道湛明珩会立刻叫走马车,却不想他反倒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将手肘枕在了窗柩边缘,一句话不讲。
  她见惯了他发脾气,见惯了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却少看他如眼下这般沉默,看上去似乎有些空落。
  他眨眼的速度十分缓慢,只是每眨一下,都叫她瞧见那眼底多了一点黯然。
  纳兰峥在长辈面前素是嘴甜的,很会讨人欢喜,每每父亲遇着了烦心事,总能在边上说几句逗他开心。面对湛明珩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迟疑着使了一套最没水准的话:“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大碍的。”
  湛明珩闻言回过神来,觑她一眼道:“我没在想这个。”说罢转头朝外,“先送纳兰小姐回魏国公府。”
  纳兰峥倒有心问他在想什么,听见这话只得先说:“国公府与皇宫又不顺路,送我回去还耽误你的事。”说罢吩咐车夫,“我不回魏国公府,先去皇宫。”
  车夫闻言抹了把汗,前头就是岔路口,一条道朝皇宫,一条道朝国公府,他究竟该往哪走?太孙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然还是假装没听见纳兰小姐的话吧。
  湛明珩闻言一笑,及时解救了急得满头大汗的车夫:“就听纳兰小姐的吧。”
  ☆、第23章 秘宣
  马车辘辘朝皇宫驶去了。
  实则云戎书院确是处好地界,就建在一干公侯伯府衙的正中地带,学生们平日里上下学都极其方便。只是离皇宫却不近,因而独独麻烦了湛明珩。
  据纳兰峥所知,他因往来费时,常常寅正不到便得起,且在马车里头也不闲着,尤其这两年逐渐接手了政务,日日都有阅不尽的公文,也难怪总要在书院打瞌睡了。
  老皇帝心思深,这是在磨他的性子。
  不过有课业的日子,他也并非总往来于皇宫与书院,为图省事时而就近去宫外的居所。皇太孙成年后不须开府建牙,那府邸就权当私院使了。
  纳兰峥倒不曾去过他那儿,只听说很气派。
  车内出了奇的安静,她与湛明珩吵嘴吵惯了,如此反倒有些不适应,却又怕扰了他的心事,只好说些无伤大雅的话:“方才我没瞧见,第三回合比试考绩如何?”
  湛明珩的确在想事情,听见她的话就偏过头来:“你以为呢?”
  “我又没有神通!”她嗔怪一句,“左右你不会输就是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很有些自得:“卫洵也非庸者,你如何就笃定我不会输?”
  纳兰峥被他问得一噎。她倒想到好些理由,诸如他箭术了得,诸如他马术超绝,诸如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可她不想夸他,免得他嘚瑟得尾巴都朝天翘,就打了个擦边球:“我哪有笃定!”
  湛明珩见她不承认,倒也难得不与她争,笑着答了她前头的问题:“还能如何,难不成有比射中十个靶心更好的考绩?那我倒想试试。”
  她暗暗腹诽一句不要脸皮,又问:“那洵世子呢?”
  “一样十个靶心,只是摘了布条。”
  纳兰峥忍不住叹息道:“与你作对的人果真都没有好下场。”她是如今才晓得,对心高气傲的男儿来说,多的是比唇枪舌剑更叫人下不来台面的法子,湛明珩承诺了不会动怒,却没说不预备给卫洵点颜色瞧瞧。
  她早该料到他是个黑心的!
  湛明珩却似乎不大认同:“真照这说法,你第一个就该倒霉,明白吗?”
  纳兰峥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竟觉有些汗颜,半晌才强自倔道:“那就多谢太孙殿下不杀之恩了。”
  “既然晓得是恩,来日记得回报。”
  “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我笼统与你传了多少张字条,替你答了多少问,哪里还有不够还的!”
  他似笑非笑瞧着她,眸色深得厉害,俊挺的鼻梁投了点影子在车壁上,瞧得人一阵窒息恍惚:“够不够得恩主说了算,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实则湛眀珩每每问起话来总有股迫人的气势,像那些问句原本就有答案似的,却偏也只纳兰峥敢说:“这世上可没这么多道理好讲!”
  “原来你也晓得自己有多不讲理!”
  纳兰峥说不过他,剜他一眼就不理他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惯是撅着嘴的,湛明珩偏头瞥见那樱红两瓣,竟不知缘何呼吸一紧,忽觉有些口干舌燥。
  他动了动喉结,将那一丝异样给压了下去,忙撇过头去看车壁。这下竟是连前头的心事都不记得了。
  马车入了皇宫。
  湛允早便安排了接应,湛明珩下去后刚要吩咐车夫送纳兰峥回府,就听他上前道:“主子,陛下宣了纳兰小姐入殿。”说罢又补充,“是秘宣。”
  他原本还想问个缘由,一听“秘宣”就知问不出究竟,放纳兰峥走了,自己则上了另一乘轿子。
  纳兰峥实在有些讶异。莫说陛下如今并未病重,便是病重也该宣继承人入殿,叫她一个国公府小姐去跟前做什么?
  因是秘宣,她也没换轿子,一路从偏门悄悄入了昭盛帝起居的太宁宫。下去后就低了个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猜测陛下的用意。
  上回面圣还是五年前卧云山行宫里头的事,那之后她虽也入过几次宫,却都是受妤公主所邀,与陛下没大干系,此番不能不说有些紧张。
  毕竟父亲七日前奉命去西南解决匪患,如今还未归来,可没人像上回那样替她的一言一行把关。
  纳兰峥揣着颗心进了昭盛帝的寝殿,去给仰靠着紫檀木龙头交椅的天子爷请安,心里十分奇怪。看陛下这模样,虽是精神不济了些,却也不曾卧床,哪里像方才突发过中风。
  中风可不是这么轻松的毛病。
  昭盛帝给她赐了座,和气道:“纳兰女娃,你可是在奇怪,朕怎得没病重?”
  纳兰峥的屁股刚沾着座椅,听见这话就跟打了滑似的滚下来了,惶恐得就差伏到地上去。
  陛下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觉得她盼着他病重吗?
  她忙苦着脸答:“陛下,阿峥哪敢呐!阿峥盼着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才好,若是叫太孙殿下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太孙,那就更好了!”
  昭盛帝被逗笑,一旁的赵公公也是掩着嘴乐不可支的模样。
  纳兰峥见卖对了乖,松了口气,听天子爷道:“坐回去吧。”又见他看向赵公公,“朕瞧这女娃实在精怪有趣得很,朕也老了,没几年福好享了,你说可有什么法子,能叫她时常来逗朕高兴?”
  赵公公自然晓得昭盛帝不是真在问他,只是心有感慨罢了,就眯缝着眼笑:“陛下这是哪的话,您可还要等着抱曾孙的,怎就没几年福好享了,这‘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呐!”
  纳兰峥被两人的哑谜弄得一头雾水。昭盛帝寻她来,可不该是为了叫她逗他高兴的吧?
  昭盛帝笑过后,不动声色将目光一移,看向了殿中那面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只是很快又转开眼去:“纳兰女娃,朕今日宣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朕听闻,方才是你叫湛允先行回宫的,你可能对此说出一二缘由来?”
  果真是有正经事要问。
  纳兰峥点点头,老老实实答:“都说求人须得求在眼上,阿峥觉得硕王爷不是笨人,哪会不懂连我一个女孩家都晓得的道理,就担心事有蹊跷,斗胆叫允护卫回来瞧着。”
  这番话说的中规中矩,倒也符合她这年纪的心智,昭盛帝闻言点点头:“那你可知,这蹊跷里头的究竟?”
  “这个阿峥就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