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院中顿时呼啦啦跑出几个人来,永国府的兄弟们唯有张仕一人在。他道:“那个九月公主?”
  秋迎道:“就是花剌来的那个公主,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抱起初一就走。奴婢方才去瞧了,静心斋的大门紧锁,想必她已经抱着孩子跑了。”
  张仕怔了片刻,高声喝道:“张合!张合!”
  张合也已经跑了出来,问道:“四少爷有何吩咐?”
  第120章 白马
  张仕闭眼片刻, 睁开眼道:“派一队人去枢密院,记得悄悄儿的, 告诉我爹初一被安九月抱走了, 记住, 一定不能打动任何人。再派一队人去开封大营, 告诉大哥此事,叫他回京, 在宫门外集合,再派一队人马去西京探花剌大营的消息, 也要快马加鞭。再还要派一队人往相国寺去,找一找两位少奶奶, 看她们怎么样了!”
  正说着, 蔡香晚和丫丫几个扑了进来, 哭吼道:“钦城,二嫂叫人劫走了, 我们的轿夫一个也没饶了全杀了!”
  张仕见张合还愣着,吼道:“快去!”
  他拍了匹马过来, 要直奔皇宫,饶过蔡香晚时勒马,吼道:“快点回府, 去看看奶宝,看好了姜璃珠,不能叫她跑,也不能叫她见府外任何人!”
  蔡香晚愣了片刻, 忽而会过意来,有人要劫如玉,自然跟姜璃珠脱不了干系,也带两个丫头急匆匆的跑了。
  *
  走出京师地界,完颜冠云带着如玉走的,恰是当初她诱赵钰所走的那条路。马车无论驾几匹马,总归没有单马跑的快,所以冠颜冠云给了如玉一匹纯白色,毛细似绒但又漂亮非常的高头大马,这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带着如玉整整跑了两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幕,完颜冠云才喝停了马,全员停下休整。
  他带的人并不多,大约只有二百多人。一众人围坐在地上喝马奶酒,吃自家带来的羊肉干。冠颜冠云知道如玉口味不喜那羊肉干,命人煮了奶茶来给她喝。如此热的天,骑了半天马,那咸乎乎的奶茶自然不能解渴。
  如玉扯下马背上的水囊痛饮了一大口,揩唇望着那匹白马,在夕阳下,它皮肤泛着细密的红,洁白的毛被那细密密的红所打湿,一捋捋缓缓往下流着。如玉以为是血,揩指一抹,却无颜色,她回头问完颜冠云:“这就是汗血马?”
  完颜冠云颇有些得意的站了起来,拍着这通体纯白的高头大马道:“上京之中总共两匹,我一匹,太子一匹。”
  如玉笑问道:“为何它如此稀少?”
  完颜冠云素白的手抚过马鬃,皮肤仍还是一如继往的苍白。他道:“此马难养,你瞧它的毛发如此稀薄,证明它受不得冻,扛不得寒,但是我们金国有漫长的冬天,即便重金从土库曼斯坦买来,它也经受不了冬天。但它跑起来速度惊人,实在是难得的良驹,所以等到冬天,它的住所比本王的还要舒适,整整一个冬天,都是用顶极的银霜炭,吃最细的马料。”
  如玉不懂养马,自然也不过一笑。完颜冠云又道:“我并不喜欢女人,与女人相比,我更喜欢马,喜欢它们的忠诚,速度,以及奔放的美感。”
  如玉直言道:“我并不懂得欣赏,所以你说给我听,是没用的。”
  完颜冠云道:“但是太子喜欢女人。”
  他说的,是金国太子完颜亮。如玉一声冷嗤,一脸笑意变成了寒霜。
  完颜冠云又道:“他对待女人,便如我对待马匹一样。”
  歇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随即便要起身。除了如玉胯/下这匹汗血马,余人骑的全是纯血的阿拉伯马,马光油亮,体腱而步快,等到天黑的时候,恰恰就到了一线天。
  完颜冠云一声长哨,一线天两侧密密麻麻的伏兵立刻从绿树葱掩的山林中直起身来挥手。如玉勒停马,回头问道:“你要在此伏杀张君?”
  “就像当初你们伏杀赵钰一样,多完美的地方?美人乡,英雄冢,不止张君,张家父子今夜全得葬身于此。”完颜冠云带着如玉驱马上了山坡,于无风的夏夜中回头,笑问如玉:“你猜他们多久能赶到?”
  *
  张君和张登父子皆在勤政殿外,例行的早晚问安,汇报公事。姜映玺曾是赵宣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他最信任的人,随着她的背叛,他做为一个皇帝,关闭整座大殿,勤政二字,简直成了笑话。
  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耕耘的如何,总之能用的虎狼之药成车送进去,一个儿子而已,简直要将他急疯了。
  张仕跪在地上,闭眼道:“二哥,对不起!”
  他是留下来守家的人,府中两个少奶奶出门这样大的事情,只派了几个不顶事的府兵,还叫人全部屠杀于半道,而回来的蔡香晚与丫丫等人,更是一问三不知。
  张君脸色惨白:“你通知兄弟们多久在宫外集合?”
  张仕道:“一个时辰。”
  张君转身便走,张登随即跟上,问道:“你要去何处?”
  “父亲,你去宫中水牢,放虎哥出来。老四,你到宫门外,与兄弟几个接头,告诉他们我很快出来。”他吩咐完,招过一行跟随的禁军侍卫,两条飞毛腿拔开,直奔延福宫。
  *
  姜后新生那小公主,也不知是怎么了,整日的哭,换了多少个乳母都不行,瘦的像只小猫儿一样,此时还在襁褓中哼哼叽叽。姜后心急上火中了暑,正闭着眼睛在往鬓角研着清凉油,忽听哗啦一声,睁开眼刚要发火,便见永乐府那清眉俊眼的二公子剑锋冷光,正抵着她的眉心。
  她勾唇一笑,斜扫了殿内一眼道:“诸位可都瞧见了,永乐郡王的儿子起兵要谋反,剑都指到本宫头上来了,今儿回去,你们可得一人书上几大本呈给皇上,叫他知道永乐府诸人的狼子野心。”
  皇上闭殿不出,她虽失了宠,皇后的威严还在,明知赵如玉被抢之后,张君第一个要和自己过不去,宫中引不进男丁来,便叫安九月请了几十个胖壮的花剌女护卫在此守卫,同时还请了十几个谏官,就是要他们在旁观看,回去好大书特书。
  忽而殿后哗啦啦一阵响,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花剌胖婢被扔了出来,个个儿都是胸膛中剑,口吐鲜血。姜后不期安九月所吹嘘的,一个能抵十个大历侍卫的胖婢们竟如此不管用,这时才吓的站起来,连连往后退着,退一步,便见一个谏官被扔出来,再退一步,又是一个。
  她转身四顾,延福宫中除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宫婢,竟全都被张君所带的禁军侍卫们给干掉了。
  “安九月带走了你儿子,你敢杀本宫,安九月就会掐死你儿子。”姜映玺退到绘着百花争艳的缂丝屏风前,终于无处可退,咬牙切齿说道。
  张君挥退了禁军侍卫们,右手拢起就是一拳,姜映玺虽即可吐鲜血。他凑近她耳畔道:“难道安九月没告诉你,那小兔崽子姓赵?”
  “你?”姜映玺不可置信:“你明明那么爱那孩子!”
  爱到三更半夜还要打马回府,爱到在赵如玉面前说的那番话传到宫里时,连她都为之动容,竟然,这男人皆是装的。
  张君摇着腕子道:“你肯定没见过那孩子,否则你就不敢如此笃定的他是我的种儿,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安九月手上。”
  他左拳再出,又是一拳,问道:“赵如玉是叫谁带走的?此时说出来,我会把你送到宣德楼上,或者你还能看到你父亲姜顺带着十万花剌兵围城的那一刻,否则,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姜映玺两边脸颊迅速肿起,口吐鲜血,与当初在东宫穿着大袖坐在极目亭中时的端庄,判若两人。她声嘶力竭:“等十万花剌兵围城,本宫定要教教你们永乐府的男人们如何做人!”
  张君又是一拳,直接捣在她眼窝上:“我出拳只用三分力,若你再不肯说,我便如此一拳拳打死你,让你给赵如玉陪葬……”
  “是完颜冠云,他带着她往夏州方向而去。”姜映玺在张君拳逼另一只眼睛时即刻喊道。
  张君生生止了拳,怔得一怔问道:“姜世恩接手夏州门户之后,居然放了金兵入历?”
  他收了拳道:“若不是你这个蠢女人,永国府便是再多一倍的男人,也永远爬不到赵宣那个位置上去!”
  *
  疾步出了延福宫,恰恰张登带着蓬头垢在还穿着牢服的张虎自水牢出来。张君站在延福宫门上,禁军侍卫自他两侧鱼贯而入,随即将大门紧闭。他道:“父亲,虎哥,如今你们有了最好的机会,但也是最难把握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拿我的妻子,和我儿子的安危换来的,无论任何情况下,以如玉和初一的性命为优先考虑,否则,一切都将是镜花水月,所有人必须听我安排。
  现在,我将禁军侍卫的管辖权交予虎哥,派曾禁辅助你,那怕果真十万花剌大军围城,你也要带他们守住宫城。”
  张虎接过侍卫长腰牌,身后齐齐两列禁军侍卫已经集结完毕。整整齐齐的两列侍卫,笔直如柏停在延福宫外的大广场上,看着他们向来冷漠阴郁的侍卫长,御前学士承旨拖着把佩刀一步步走了过来。
  整整两年时间,他与这些侍卫们同起同居,他要掌握这支只有皇帝才能调遣的军队,要训练他们能以一挡十,让他们忠心于自己,就得熟悉他们的祖宗八代。为此,他几乎一年不曾回过家,疏忽了妻子,让她渐渐离心,若不为有了儿子,好容易有的家也要支离破碎。
  付出的那些辛劳和汗血不会白白浪费,终于等来了今天。
  他抽过张登佩刀,走到副侍卫长胡骏面前,随即抽力将他一刀捅了,喝道:“胡骏与宰相姜顺勾结花剌人意图谋反,本侍卫长在此诛之。从此刻起,所有人必得听命于夏州统兵张虎,共同对抗花剌叛军围城,定要誓死保卫皇宫,保卫住皇上!”
  “属下听令,誓死保卫皇上!”众侍卫声如雷动,齐齐屈半膝下跪。
  张虎虽是永国府的兄弟,几年边关生涯煅出他一身的腱子肉来,完全是个西北汉子的模样,他接过张君手中佩刀,拍拍张君那薄而瘦的肩,算是接过了禁军侍卫的指挥权。
  一路疾步出宫,张君道:“父亲,姜顺放了金兵入关,若我推算的不差,今夜如玉当在一线天中。那恰是我们当年围杀赵钰的地方,他要诱我们去一线天,而后尽数捕杀。”
  张登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带上二十万精兵,今夜咱们就将他完颜冠云打回老家去。”
  张君道:“我已派了快马并飞鸽传书,沈归赶天亮就能赶到一线天,但只能是大哥带着老三一起去救如玉,咱俩不能去。”
  张登止步,吹胡子瞪眼:“为何?”
  张君结舌许久道:“初一在花剌大营,我必须得去救初一。”他并不是个感性的人,长大之后第一次哭,是在如玉胸脯上。儿子和妻子,都必须要救,他一个人不能分成两半,但姜映玺要强迫他作抉择,该救妻子,还是救儿子。
  第121章 招蜂引蝶
  身为女人, 姜映玺虽没有治天下的谋略,但在擅弄人心方面, 确实是出神入化。对一个男人来说, 当你心爱的儿子和妻子被两方挟持, 你该去救谁?是救妻子还是儿子?
  永乐两府加起来, 有七个都能独挡一面的男人,但他们不像赵宣兄弟一样恨不能一个戳死一个, 他们虽有小小的磨擦,可彼此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是绞成一股的,紧紧一根绳子。姜映玺想到了完美的, 将他们分散并且逐个击破的方法。
  要有人守皇城, 要有人救初一, 还要有人救如玉,姜映玺完美的反击便在这里。她此时被关在延福宫中, 不停往外吐着牙齿,不停的狞笑:无论一线天还是花剌大营, 再或者皇宫,处处皆是死局,与朝同始的永乐府, 只要干掉这群男人,她又何必屈存于软蛋一样的赵宣,她要做皇太后,从此垂帘听政, 统摄朝纲。
  *
  夕阳下的山峰上,那只着碧色纱罗衣,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妇人正在梳头。夕阳将她的影子拖曳的无比长,洒上茸茸松针,洒上处处青草,她来时拔掉了一头的簪环,此时发披两肩,定定望着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通体白亮的那匹汗血马。
  完颜冠云负手提鞭,亦站在不远处看她。上一回俩人见面时,是在鸳鸯淖,她即将临盆。本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给了太子完颜亮承诺,说顶多二月,就能将最后一个同罗姑娘给他带回去。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张君来,将她从半路截走,生生耽误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这样也好,她产后恢复的非常好。比起在鸳鸯淖时那挺着肚子的样子,如今的她才真正能叫他也觉得惊艳赞叹,才是个真正的同罗美人。
  他递了水囊过去,她接过来,此时不比下午那会子太渴,想要喝的斯文一点,于下部捏挤了一下,凑唇上去,水漫出来,浸的她满脸满鼻子都是。
  如玉捏了片刻的鼻子,弹着罗衣上的水珠儿,仍将水囊还给了完颜冠云,红着脸问道:“赵荡跟你妹妹成亲了?”
  完颜冠云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递水囊的那一刻,他那双褐色的眸子似乎浮着浅浅一丝笑意。他道:“他将形式看的太重要,抵死不肯成亲,西辽的贵族们进行了一次兵变,而他无法镇压,我父亲又不肯出兵,他这才乖乖的娶了我妹妹。”
  赵荡可以倔犟到身为皇子而三十岁不纳妃,不置妾,他守着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与纲常,但现世就是如此,无论你的脖子有多硬,头颅有多么的倔犟,现实之锤会一点点将它砸弯,砸到埋入深土,叫你从此泄入世俗的洪流之中。
  如玉不停的舔着唇,回顾两侧山峰上隐隐而动的青松绿柏,低声道:“你肯定没想着拿我诱张君入一线天吧,你可能不了解他,他并不拿我当件物品看,而是真的爱我,爱到没有底线,连赵荡的儿子都愿意接受。如果他来,他宁可毁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我的。”
  完颜冠云了解马,却不了解女人,在他眼中,女人就是苑中那只开一季的鲜花,赏一眼,赞一句,了之。
  他遥指着山后道:“你们片刻就出发,从山下那条路绕过去,直奔上京。至于张君兄弟,就交给我和这些伏兵们,我带了十万人来,助姜映玺登上太后宝座。”
  如玉一笑,忽而转换了话题:“能否将你的蜂蜜赏我一些,我口焦了一日,唇燥的厉害,不求行军途中有奢侈的凉浆,但求与你的马儿一样,喝些搀了蜂蜜的蜜水。”
  完颜冠云道:“你怎知我随行带着蜂蜜。”
  如玉道:“你这样好的马,必不会给它们喝生水,方才你的手下搀蜂蜜的时候,我都瞧见了。”
  蜂蜜用瓦罐装着,如玉抱过罐子来,狡敏一笑,伸指进去挖了两指出来,点在指尖舔得一舔,唆着那只手指笑个不住。
  不知为何,她这调皮而馋的样子倒是逗的完颜冠云喉头一阵发紧。她指着又挖了一手蜂蜜出来,白裙漾开,下面深红的绸裤隐隐外露,跑到那匹汗血马身边,将自己的手伸给了马儿,马儿嗅着甜意跑过来,来舔她手上的蜂蜜。
  如玉逗的兴起,仰着两只手道:“来,抱我上去,瞧我怎么逗你的马儿高兴。”
  完颜冠云一笑,将她抱坐到马上,她怀中抱着那只瓦罐,挖蜂蜜出来涂到一棵棵大松树的松茸上,夹着马腹叫道:“舔呀,我的乖马儿,我看你可能够得着舔。”
  星驰而来的援兵还在路上,六个多月的儿子也许已经葬命于安九月手中,一线天中今夜将要死多少冤魂,以她的名义,两国之间一场数十万人的大战一触即发,而她还有心情逗马。女人就应该这样没心没肺,才不枉生出如此国色天香的玉貌来。
  完颜冠云抱臂,尽情欣赏着如画的美人,绿衣白裙,骑着他最心爱的马儿,在山林间穿梭。她索性挽起了袖子,将那罐蜂蜜涂抹的到处都是,逗着胯/下的白马伸长了脖子,四处去舔,连带的还招来许多蝴蝶蜜蜂,于漫漫山野间随于她身后,嗡嗡叫个不停。
  所谓招蜂引蝶,狂蜂浪蝶,大约就是如此。
  *
  于哺时的户户炊烟之中,皇城的大门重重合上,从此,它成了一座孤城,而在孤城中更小的小方孤殿中,也许赵宣还在埋头苦苦耕耘,尝试着生出个儿子来。
  永乐府的兄弟们集结在永乐府外的大广场上,由张震领头,环成扇形,俱在焦首以待张君父子。见他们出来,人头攒动,张震先就奔了过来:“钦泽,我带人去花剌大营救初一,你去一线天救如玉,皇城由父亲来守,姜顺是要带着那十万花剌人逼宫的,如今是最好的机会,让姜顺起事,镇压他,我们兄弟的愿望,可以借他的梯子爬上去,你看如何。”
  张君压止了张震,一个一个,从张诚、张向,再到张仕,再到不属于嫡亲府第的兄弟们,一个个逐一扫过去,高声道:“兄弟们,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如今被分别绑走,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她们的意义是什么?她们的意义是家,是我们身为男人的尊严,是我们此生活着唯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