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二娘子不必为奴婢担心,”绿萝进入状态很快:“相反,奴婢还得感谢二娘子,暗卫常年在外奔走,向来是有一日活一日,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便去了。如今奴婢虽不能与曾经那些同僚联系,却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堂堂正正的人生,也未尝不好。”
  苏令蛮翘了翘嘴角,一双眼亮晶晶的,她对暗卫之事,从来都是自萧明先生那话本子里探知的,一知半解,如今一听,便又开心起来,跟个孩子似的。
  绿萝莞尔,心下透亮,只可惜——
  她看了看二娘子那张出离明艳的笑模样,叹了口气,容光太盛,从来是祸不是福。二娘子如今模样还未完全长开,便已出落如此,往后……
  这定州苏府,毕竟地位还是太低了些。
  苏令蛮自然是不知这新收丫鬟的心中顾虑,此时,她有另一桩烦心事困扰已久,如今绿萝来了,这事,便可以开始着手解决了。
  “绿萝,”她压低了声:“其实居士前几日给了我一味药,可以辨毒,可这多日来,大厨房送来的饭菜并无异样,我一一验过,并无离覆子之毒。我与居士探讨过,恐怕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了:那幕后之人,不会再下了。”
  因为她已经瘦下来了——而显然,对方也知道了她身边有个厉害郎中之事。
  “可对方既然能不依不饶地下了这许久的毒,便不可能放弃,所以,下一步必有更厉害的招数。”
  苏令蛮面上有些不安,她又想起了茫茫大雾里,灵堂、棺木,和她自己那双空洞茫然又悲恸愤怒的眼睛——
  莫非是梦境在朝她示警?
  “我有桩事,还需你替我去办。”苏令蛮面色发冷,绿萝还是头一回从苏二娘子脸上见到这等神色,冷酷又脆弱,如企图从虎口里夺下幼儿的雌鹿,绿萝觉得荒谬,再一眨眼,二娘子又恢复了正常。
  “好。”
  绿萝恭敬地应下。
  安静的室内,苏令蛮幽幽的声音响起:“真不希望……”
  不希望什么,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绿萝心中发涩,却无从安慰起。
  她这前半生,见过太多的背叛,基于利益、基于嫉妒,基于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第54章 顺藤摸瓜(三)
  “二娘子,小八出去了。”
  绿萝低垂着脑袋, 不忍去看苏令蛮面上神情。
  后日便是寒食节。前些日子独孤信之死终于爆出, 定州城内人心惶惶, 谣言四起,为安抚民心,兵马司与太守府便联合设了一场春日宴, 以宴请全城,一纸邀帖已然送到了吴氏手上。
  为表郑重,苏府阖府都会前去, 而同样的, 定州城里有名有姓之家,也都会去。
  人一多, 便容易出错, 幕后之人但凡有些脑子,必然不会放过这般绝佳机会。
  苏令蛮提前着人暗中盯着各处,不论是西厢东厢还是外院俱是如常, 厨房采买如初, 孰料竟是小八从倒座的一处角门串通了守门婆子偷偷溜了出去——
  当然, 盯梢之人俱是藏于暗处,由苏令蛮花了大价钱请刘轩帮忙雇来的。来历五花八门, 三教九流尽有。
  整个苏府全都蒙在鼓里,连巧心小八都不知。
  “……当真?”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苏令蛮明白过来,突然笑了一声, 再开口时,声音涩哑得厉害:“去了何处?”
  “济民药铺,寻了一个姓邱的大夫。”
  邱大夫?
  “原来如此。”苏令蛮思及当初让小八去寻帮闲来看着邱大夫,忍不住叹了一声,转过身,院中小刀提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夜风雨,这些还未长严实的绿叶便被雨打风吹了去。
  绿萝抬头看去,只见到二娘子挺直了的背脊,鹅黄色襦裙轻轻摆动,竟突然让人有了弱不胜衣的错觉。
  二娘子果真瘦了许多啊。
  她恍然地想着,却听苏令蛮幽幽地问:“绿萝,你觉得当真是小八么?”可她怎么觉得,不大对呢。
  苏令蛮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她有限的内宅生活,从来就是操心软塌塌的娘亲,怼一怼大姐,揍一揍三弟,简单又粗暴,还不曾处理过这等事,想了许多,临到了时,却又不确定了。
  “再看一看。”
  绿萝沉吟半晌,建议道。她比苏令蛮年长不过五岁,见识的风波诡谲不少,内宅争斗从来杀人不见血,小八如此快跳出来,倒是出人意料——
  除非那幕后之人早就不在意,或者,跳出的,是个迷惑人心的幌子。
  而且苏府怕不只有一个钉子,唯有行动之时,抓个正着,才能牵出那幕后之人,只抓一个,全然无用。
  “如此也好——”
  话还未完,院中便传来小八叽叽喳喳欢快的声音,她见苏令蛮站在窗口,还踮脚挥了挥手,开心地喊了声:“二娘子!”
  苏令蛮扯了扯嘴角,小八已经颠颠地跑到廊下,从外室探了个脑袋进来:“二娘子,小八可能进来?”
  “进来。”
  苏令蛮招招手,小八手中提了一串油纸包,嘴里鼓鼓囊囊的:“二娘子,小八特地出去买了些红枣糖和麦芽酥,你可要来点?”
  苏令蛮摇头:“你个馋丫头,就留着自个儿吃吧,也不怕蛀掉了大门牙。”
  “二娘子!”小八跺脚,一口将嘴里的咽了下去,才道:“你又取笑小八!”
  绿萝奇异地看着二娘子与小八有来有往地说了一通,直到小八轻快地步出了房门,才道:“奴婢还以为二娘子会不理小八。”
  苏令蛮轻笑了声,没答她,反倒提起了幼时一事:“我八岁时,便晓得做戏要做全套。”
  “那时阿爹不喜欢我,我还以为是大姐姐太出色了,便忍不住想要吓唬吓唬她,捉了两条胖头虫放到她衣服上。大姐姐胆小,哭着鼻子去跟阿爹告状,阿爹拿着板子打了我几十下我都硬挺着没认,后来反倒阿爹以为是错怪我了,给我买了包桃酥哄我。”
  那也是她唯一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东西,桃酥被她藏了一个月,坏了都没舍得扔。
  “现在想想,我大概是从小就坏。”苏令蛮虽然在笑,眼里却仿佛有泪光闪过:“所以,不过对着这些人做做戏,也没什么难。”
  何况,小八还没真定了罪,没什么。
  绿萝没答腔,视线落到苏令蛮紧揪着的两根手指上,青葱般的指尖此时渲染了一点红,充血似的。
  小八拎着一串油纸包回了下人房,巧心听到门响,翻了个身,懒懒地问:“小八回来了?”她昨天值了一夜班,被二娘子打发回了房。
  “是啊。”小八哼着小曲,将装有红枣糖和麦芽酥的油纸包拆开,各抓了一把丢给了坐起来的巧心:“吃吧。”
  “你没去二娘子那?”
  小八往嘴里塞了块麦芽酥,舔了舔嘴道:“反正绿萝姐姐在,二娘子就让我就躲了会懒,时间充裕便偷溜出门买了些东西。”
  “不过我觉得二娘子最近有些奇怪。”麦芽酥咯嘣咯嘣咬得清脆,小八嘴里含含糊糊道:“虽说绿萝姐姐来,帮我们分担了许多事,可二娘子对我们不如以前亲近了。”
  “哟?你这小脑袋瓜还挺能装东西的?”巧心手里抓着糖酥没吃,若有所思道:“二娘子许是有旁的打算,对了,你那弟弟怎么样了?”
  小八絮絮叨叨地将事讲了一通,两人说到乐处,还齐声笑了起来。
  窗外一声猫叫,巧心吓了一跳,掀被下床,看天色不早,便穿了衣裳招呼着小八一同去了二娘子那。
  苏令蛮刚自小镜居回来,陪居士用过膳唠嗑完一圈,正悠悠闲闲地绕着长廊走,权当是饭后消食。
  苏令娴领着弄琴,手里不知捧了些什么,也正袅袅婷婷地往小镜居走。
  两厢对上,苏令蛮没让,脚一跨,手一拦,恰好将两人挡在了月亮门外头:“怎么?大姐姐,又想去碰钉子了?”
  苏令娴视线堪堪在苏令蛮脸上一转,就像被刺痛般立刻挪了开来,脑中还留着那一段霜雪般的肌肤,嘴里酸得像是吃了颗没熟的青果子。
  自那山野居士一来,苏阿蛮便跟吃了神仙药似的一日好过一日,便她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与如今的二妹妹站一块,她完全成了陪衬的。
  “二妹妹,何必如此?若哪一日居士肯为我出手,大姐姐必领你这份情。”
  苏令蛮知道,大姐姐这是心里不平衡了。
  从前两人出现,从来是她做那陪衬的绿叶、奚落的笑柄,如今两人倒了个,一向清高自命不凡的苏令娴受不了这份落差,也是理应。
  可惜她终究没弄明白,或者说潜意识里就不愿承认,自个儿不如这个向来瞧不起的二妹妹。一个姝色惯了的,旁人只会觉得应当;可若是一个丑胖怪了的,再漂亮起来,那些从前个高高在上秀优越感的,便会觉得心理不适了。
  苏令娴将这一切顺理成章地推到了那山野居士身上,也未肯承认和相信苏令蛮原本就长得比她好。只一个劲地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到了居士身上,认为他出一出手,自己便也能脱胎换骨。
  “大姐姐去了这许多回,可成了一回?也不必寻我阿娘,我阿娘从来就管不住我,更没法强求居士。”
  苏令蛮笑嘻嘻地拱手,脚步一寸不让,目光落在苏令娴端着的盘子里,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盒雕已是精致以极,凑近了闻,还有股淡淡的檀木香,这檀香与寻常熏香味不同,闻之有提神之效,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调笑道:“哟,阿蛮还不知,大姐姐竟有这本事,这有价无市的沉檀竟也被你得了。”
  “可是我那镇哥哥送的?”
  “你——”苏令娴气急上脸,面上绯红一片:“休得胡言!”
  弄琴帮腔:“是啊,二娘子,这沉檀可是大娘子废了好大功夫得来的。”
  “可阿蛮前几日听说,大舅舅在家将镇哥哥好生打了一顿,说是丢了一块珍藏多年的沉檀,好生不巧。”苏令蛮手一捞,快得苏令娴没反应过来,便将那檀木盒子取走了。
  “你——”
  苏令蛮已经打开了盖子,一块约拇指大小的褐色沉檀静静地躺在底部,她手一挑,便在在沉檀的右下角找到了一点米粒状的印子:“阿蛮以前淘气,当初玩的时候不小心将大舅舅这沉檀砸了个印子出来,瞧,可还在呢。”
  苏令娴被揭了个底儿掉,脸色难看得像是调了色的盘子,硬撑着道:“这,这……是我不小心掉地上碰到的,妹妹两口一张,便将这私相授受的名儿往姐姐身上套,可是不大厚道?”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摇摇头:“厚道不厚道,阿蛮是不知道。但是大姐姐您送礼,好歹得弄明白些再送,这五两的沉檀,是一颗米粒作记,十两的沉檀,一个元宝记。”
  这些常识,寻常人接触不到,自然不知,可经手人总该明白。苏令娴说自己千辛万苦得来,还能不知?她着急忙慌地承认了磕伤,反倒是落了苏令蛮的陷阱,不打自招了。
  苏令娴张了张嘴,一张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绿萝在一旁弯起了眼睛,笑眯眯地想:二娘子可真是淘气啊。
  苏令娴闹了个没脸,抢又抢不过,遥遥看着麇谷居士的小镜居,差点没掉几滴伤心泪。一身素淡的墨染裙,皱成了风里的咸菜花。
  苏令蛮心里一股闷气自动自发地寻着了出口,见苏令娴僵着脸仍嘴硬不肯走,也不稀得理她,朝小镜居喊了声:“居士,这沉檀可要?”
  麇谷不耐的声音传来:“滚滚滚!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尽往老夫这钻,打量老夫没眼睛?”
  指桑骂槐,语气嘲讽得厉害。
  从前几回,麇谷虽没见苏令娴,却也没这般不客气,这回怕是耳朵尖,听到了内里纠纷,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了,他又是个混不吝的,完全不讲究那套男女规矩,全然没给苏令娴留面子,苏令娴一二八少女,还未及嫁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再站不住,转身便跑。
  苏令蛮笑嘻嘻地挥手:“大姐姐,您慢走!”
  弄琴匆匆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忽儿便跑了个没影儿。
  “居士,阿蛮也走了?”苏令蛮又朝里喊了声。
  麇谷这才板着脸走了出来,他刚刚正巧在小镜居的院子里踱步,听了一耳朵,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恼了:“往后你那大姐姐再来,老夫可不会客气。”
  苏令蛮对他的不客气好奇,问了,麇谷没答,只一个劲儿地赶人:“你也走,看着便烦!”这话说得硬,口气却软,苏令蛮全然没放在心上,笑盈盈也走了。
  麇谷居士看着苏阿蛮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全没点女儿气,不由摇了摇头:
  脸是正过来了,其他的,还是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