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这话要是早个一两月听到,她估计还真会高兴一阵,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闻芊哼笑一声,修长的眉目不以为意地眯得慵懒,“谁告诉你,我不想上京的?”
  郭昀那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沉了沉,似乎有些意外,还没等开口,客栈门边几匹骏马打着响鼻停下,待看清马背上的人,他神色蓦地一凛。
  “你和锦衣卫勾结?”
  “勾结?”她好笑地颔了颔首,“嗯,对郭公公您而言,确实是勾结——其实也谈不上,因为我呢……”
  闻芊勾起耳畔的头发,笑靥如花,“也算是半个锦衣卫的人吧。”
  说话间,杨晋已翻身下马,大约是不解她在此处作甚么,迟疑了片刻仍决定过来看看。
  郭昀好似很不想与他打交道,眉头微皱,不沾阳春水的手指破天荒的自己把帘子给揪下了,“起轿。”
  两个轿夫很快麻利地举起抬杠,走得四平八稳,在杨晋行至她身后时,小轿已抬出数丈之远了。
  他顺着闻芊的目光望了一下,“郭昀吗?他寻你作甚?”
  “也没什么。”她不在意地转过头,“可能是想来找你麻烦的。”说完见杨晋的视线还盯着轿子的方向,表情很是认真,闻芊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将唇角微勾,伸出食指来在他下巴上轻轻一撩,“往后可得记着罩我哦,杨大人。”
  滑腻的指腹冷不防在他肌肤划过,杨晋好容易压下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挫身,某人早千娇百媚地朝马车走去了。
  他莫名地拿手背擦了擦下巴,那上面有浅浅的胡渣,余温犹在,怎么蹭都带着点细腻的触感。
  *
  北上这一路甚是和平,除了日渐变冷的天气和不时落下的雨雪,倒没出现什么令人担忧的事。
  众人沿途仍旧在驿站、小镇或是乡村落脚,行程不快不慢。
  这日是个艳阳天,早起时,客店已备好了热腾腾的油旋和千层饼,葱香四溢,咬一口再就一口热粥,滋味别提多美了。
  饭点闲着无事,几人把桌子一拼较量起手腕来。
  此刻当中对坐的,恰是朗许和杨晋二人,在被一连干翻了三四个锦衣卫后,众人只好将杨晋推出来,以求扳回一局。
  一个是身形强壮,力大无穷的巨人,另一个是武艺超群,不可小觑的锦衣卫百户。
  虽说在个头上比较,杨晋看上去委实可怜了些,但他腕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甚至还能带笑和朗许对视。
  一帮锦衣卫围在桌边吱哇乱叫的起哄。
  闻芊才上完妆,扶着楼梯往下走。
  那两人额头都见了汗,隐隐凸着青筋,她鞋子刚踩到最末的一级台阶,就听到“啪”的一声轻响,随后是锦衣卫们拍桌敲碗,胜利的嚎叫。
  游月和菱歌坐在角落里,满眼鄙夷的看着这一幕,大概也认为男人不管长到多大年龄,在某些事上永远都维持着三岁的情商。
  “杨大人!”
  杨晋收回胳膊,尚未掩笑意便抬眸向门外看去。
  年轻的驿卒跑得大汗淋漓,在四周寒冷的气流下居然在往外冒热气,“有您的一封信,八百里加急从济南送来的。原本是送到徐州,结果您先走了,徐州的邮差见信来得紧急,这才派人快马加鞭赶追来。”
  一听“济南”二字,他瞬间敛容,忙起身拆信。
  不知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闻芊只远远见他不过才扫了两行,就面如菜色,先前的轻松得意一扫而光。
  “快去牵马、套车、收拾行李……来不及了,今晚可能要辛苦大家赶夜路。”
  在他紧张的语气之下,众人也跟着战战兢兢起来。
  匆忙打包了些干粮食水,两队人马仓促上路。
  车子行在两旁郁葱的白松之间,头顶上稀稀拉拉的阳光一晃而过,杨晋握着缰绳,有条不紊地驱马而行。
  几个小姑娘已在颠簸中睡熟,闻芊便爬出车外,和他一块儿坐着。
  杨晋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腾出些位置。
  “怎么突然这么急?难道皇帝召见你了不成?”
  提起这个他就叹气,摇头说不是,“信是我爷爷写的,催我快些赶路,必须在大雪之前抵达济南府。”
  对此闻芊倒还有点印象,依稀记得是个三朝元老,很能打的老将军。
  她抬起一条腿踏在车沿上,一手抱着膝,一手在他身上比划道:“堂堂锦衣卫百户,这么长一条好汉呢,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怕爷爷……羞不羞啊?”
  言语间,她手指正停在他脸颊上刮了刮。
  虽叫闻芊嘲讽了一回,杨晋却也不反驳,只是无奈地笑笑:“你不明白,我们家里就属他最厉害,小时候真是把我教训得好惨,而且还揍得人还不了手……”
  闻芊不以为意:“一个老人家……”
  看见她的神情,杨晋淡笑:“你别不信,这条胳膊便是被他打折的。”
  他挽起衣袖,正是上回受伤的那条手臂,隐约能瞧见那小臂接近手肘的地方有明显的青紫,连皮肉也往下凹了些许。
  当日上药只解开了前襟,闻芊并未发觉他此处还有如此重的伤,眸色立时暗了暗,修长的手指在他臂膀处按了几回。
  “亲爷爷?”她哼道,“敢情不是长子,能下这么重的手。”
  “没办法,谁让我那会儿学坏了。”杨晋眼睑微垂,听语气好似并不怨怼,反而透着一股平和安然。
  “学坏了?”闻芊好奇道,“你干什么了?”
  他抿了会儿唇,掩在睫毛下的目光稍稍偏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可能还没告诉过你,我十三岁那年的事。”
  林间的树叶在微风下颤动,马蹄碾在枯枝上有咯吱咯吱回音,他这么一开口,显得四周更加静谧了。
  “我入锦衣卫是在三年前,那会儿刚满十八。北京城上下几乎都知晓杨阁老家有两位公子,所以还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其实我已经有整整两年没出过门。从十六到十八,一直被家里人关禁闭。”
  前方的岔道略有迂回,他把缰绳一拽,领着枣红马往右而行。
  “我和你讲过的,小时候大人们偏爱我哥多一些,无论是读书还是习字,总要用他来作为比较,好像我天生就要比大哥矮上一截,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选择习武这条路的原因。本以为挑个他毫不擅长的方向,我爹,我娘就不会再用这根标尺,结果却适得其反……”杨晋摇了摇头,“家里人对我习武很是不满,起先想尽办法劝我放弃,可发现我固执得紧,冥顽不灵,到最后索性不管我了。”
  闻芊在旁托着腮听。
  “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如意。”他面露无奈,“你知道的,十二三岁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再加上长期积累的怨愤,我有点剑走偏锋,成日里愤世嫉俗,瞧谁都不大顺眼的样子。”
  他顿了顿。
  “而恰好,又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
  简而言之,这其实就是一个中二少年在中二时期犯二的故事……
  新地图就要来了~~~前方即将迎来第一批男方家属团!
  第五三章
  闻芊当下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谁?”
  杨晋没急着回答, 反而问道:“你知道红莲教吗?”
  亏得有楼大奶妈嘴碎, 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每次回来他都能如数家珍, 闻芊点了下头, “有所耳闻,听说是个脑子里头坑不小的人, 模仿白莲教想干出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到一年就被朝廷灭了个干干净净。好像带头的那个现在还在边疆修城墙?”
  他盯着车前零碎的小石子,“殷方新, 这个人我认识。”
  “他家中是京城有名的望族,祖父曾随太/祖南征北战, 立下赫赫战功, 母亲又是当今皇后的妹妹,一家子可谓如日中天。
  “方新大我八岁,那会儿已有官职在身。
  “在我成日里不务正业, 只泡在金水河畔拣石子打水漂的时候,他突然找上了我。”
  杨晋信手扬了一鞭子,打得不疼不痒,那马也意思意思加快了点脚步。
  “我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事, 原以为这人又会和旁人一样扯出一段长篇大论,谁知并非如此,他当时只问了我一句话——
  “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你大哥比你更优秀?”
  说完, 他先转头看向闻芊:“你觉得呢?”
  她不以为意:“我又不认识你大哥。”随后便懒洋洋地歪在车门边,“而且,我不喜欢小白脸。”
  说不清是因为她那句“不喜欢小白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杨晋淡笑了下方才收回视线,“他说——如果没有我做对比,他们又怎会发觉大哥的好处?”
  “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有平庸之人,也有卓越之人。倘若人人天赋异禀,那就不存在天赋异禀了;同样的道理,倘若人人都富有,也就意味着,人人皆贫穷……所以,我的存在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很意外,闻芊听了这段话居然无从反驳。
  “你是不是也认为说得没错?”
  杨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仿佛在预料之中,“我最初的想法和你一样。毕竟在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时,他是唯一一个认同我的,再加上大家皆为次子,一来二去,很快就混熟了。”
  少年人心思单纯,往往结为生死知己的理由不是“志同道合”,而是“同病相怜”。
  “我家从小教的都是圣贤书,从没听过那些‘人性本恶’的理论,便感觉很有意思。”
  闻芊支着下巴笑了声,“真幼稚。”
  他并不解释,大大方方的承认,“是啊,就是幼稚。”
  “其实开始只是感觉新奇有趣,但听久了多少有点潜移默化,近墨者黑,不知不觉就向往起做坏人来。”
  闻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这种事她倒也深有体会。十几岁的小年轻总是比较容易被人带歪,而且多数气盛轻狂,比方说楼大奶妈。
  尽管如今在人前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模样,然而他十四五岁时也照样狂妄得没边。
  “从那时起,方新每回与我吃酒,都会向我引荐新的‘志同道合’之人,最初只有一两个,此后人数越来越多,到几十甚至上百。文人们附庸风雅,总要有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他便选了‘红莲’二字,取‘浴火重生’之意。”
  闻芊听着可笑:“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说白了就是一群人给自己做坏事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杨晋不置可否地笑叹:“我年纪尚小,对这些从未深想过。他让我入教,我就入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觉得大家意气相投即是有缘,谁承想红莲教最后竟会壮大到这种地步。
  “你也知道的吧。”
  他握着缰绳,将手轻轻搭在膝上,“不分善恶,滥杀无辜,男女老幼皆无幸免。
  “但凡入教者,头一件事便是取五颗人头,用血水下酒。”
  闻芊秀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你也杀了?”
  杨晋摇头,“因为我来得早,没赶上这个规矩,故而平时听了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并无感触。可直到有一次,殷方新领我到红莲教的水牢……
  “实话讲,我在锦衣狱里这么多年,至今仍是没忘记那个水牢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亲手递了把剑,让我补上入教的那五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