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
  前世祝英台与寒族有染,虽有损祝家庄的名声,可对其他却丝毫无损,被除族去士划清界限的,只有他们马家。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门当户对,他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担心他没上进后马家被除士,至少还有个世袭罔替的乡豪姻亲,能在乱世中保全他的家人罢了。
  他性子高傲,内心里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可事实上……
  ——是他们马家高攀了祝家。
  霎时间,祝英台看似不经意地一句问话,却硬生生撕碎了马文才心中的最后伪装,将他的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原本重活两世的优越,在她一句问话面前,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愚蠢的是他,自私是他,狭隘的他,活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
  是他?!
  “马文才?马文才你怎么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了几步,吃了一惊。
  她的面上浮现不安的神色,开始了反省。
  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她有说什么责备他的话吗?
  “可笑的是我,执着的是我,我以为你是我的心结……”
  马文才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不是的,我的心结是我自己……”
  “马文才,你别吓我!”
  看到马文才这个样子,祝英台哪里敢再多说,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往后退。
  “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慢慢解决!”
  谁料马文才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手臂猛地从祝英台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奔逃而去。
  “马文才!!!”
  ***
  吴兴郡,太守府。
  “夫君,你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
  此时应该正在主持家中中馈的魏氏,毫不避讳地步入了马骅的书房。
  他们年少结为伉俪,如今已经携手度过半生,感情自然是不必多说,难得魏氏出身大族却不骄纵,所以马骅事事也愿意与她商量,这书房虽是府中的禁地,魏氏却可以随意来去。
  马骅迎过自己的夫人,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念儿来的家信,他已经顺利拜入了贺革门下,如今在会稽学馆甲科乙科均是第一,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年求读之人太多,学舍并不够用,贺革只能委屈他和其他学子一屋。”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魏氏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吴兴同等门第的人家谁不知她那儿子“人中之才”的评定?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会稽学馆博那“天子门生”起了兴趣,但族中致仕的宿老都说了,以他的才学和处事手段,便是去国子学也能出类拔萃,而且风雨雷电是从小跟着他的,她当然没什么好担心。
  更别说贺革本就是故交,照拂一二也是寻常。
  “那另一封呢?”
  魏氏好奇地看着桌上另一封书信。
  “另一封书信,是祝家庄庄主的回信。”
  马骅揽过自己的妻子,神情怪异。
  “我们派人去打探的那个祝英台,就在念儿去会稽学馆之前不久,突然升起了想要女扮男装去读书的念头,要去的,也是那会稽学馆……”
  “什么?女扮男装去读书?”
  魏氏身子一震,“她,她怎么敢……”
  “夫人,这是天意。”
  马骅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的儿子年幼时差点因风寒而死,救活后额间便多了一颗朱砂小痣,从长了那痣之后,他便日日噩梦缠身,在梦中直呼‘祝英台’的名字。
  他那时年纪尚小,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会唤一个从未听过的人名,自然是让他们夫妻惊讶万分,他们担心儿子听到这梦中的名字后魂魄不附,也从不敢当面去问。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学会了控制情绪,半夜便再也不会呼唤着‘祝英台’惊醒,可他是他们的独子,这件事又怎会被他们视若罔闻?
  所以从马骅上任吴兴太守起,他便凭借自己的官职,开始调查起周边几郡中士族里所有叫做“祝英台”的人。
  至于为什么只调查士族,是因为他绝不相信和他儿子会有什么宿缘之人,会是一介卑微的贫民。
  著族大姓里姓“祝”的不多,所以马骅会很快找到祝家庄的祝英台也是寻常,加上这祝英台和他们儿子年岁相仿,他便去了一封长信,说明了他家独子从小梦中便会呼唤着“祝英台”的名字惊醒之事。
  恰巧那家的祝英台去信时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救回来,可马骅的信一到就醒了,祝家也是惊骇异常,只以为两人真有什么宿命里的牵扯,加上两家门地相当、年纪相仿,自然而然都就产生了结亲的想法。
  只是马文才那时还未曾出仕,虽有才名却不见前程,祝家之女又才刚满十五,祝家便有意再等几年观望一阵。
  马骅宠爱独子,虽心有不满,却也知道“高嫁低娶”是士族联姻的准则,他儿子如今名声并不显著又无官爵,祝家慎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而后他们的儿子没有入国子学,却突然说想要去会稽学馆读书,马骅担心祝家因他不去国子学却和庶民杂混而反悔,特地向祝家庄修书一封,说明马文才是为了“天子门生”一事而选择去的会稽学馆,且是拜入贺革门下,并不是去和庶人厮混。
  可祝家庄的回信却让他大大吃惊。
  原来那祝家小姐某一日突然苦苦恳求祝家主母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书,给的理由却很荒诞,她只说她预感那是她的“宿命”,不得不去,若再留在祝家庄里,她迟早要死于非命。
  这理由听到旁人耳中自然是斥做胡言乱语,可祝家主母却是收到了马太守的信不久,知道马文才下月要去会稽学馆读书。
  若不是祝英台身边全是她安排的得力之人,绝不会让她有任何差池,也见不到什么外男,她几乎要怀疑自家女儿是和马文才私相授受,早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
  一时间,她想到了马家之子从小的异状,想到了自己女儿突然而来的一场大病,又如何痊愈,再想到她从去年大病之后便性格沉闷,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自言自语,心里也有些惶恐不安,真的担心起她的性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局混乱,朝不保夕,时人多信神鬼之事,什么神仙渡劫下凡历练、什么前世宿缘今世了解的故事多不胜数,祝家主母考虑再三,竟然答应了让她去会稽学馆,并且亲自准备了衣衫鞋帽并学中之用。
  更是亲自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说明。一来,是担心马家夫妻对祝英台女扮男装的惊世骇俗之举生出反感,二来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让马文才在学馆中多多照顾祝英台一二。
  马家和祝家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并没有刻意撮合儿女的婚事,甚至为了防止日后因结亲不成而生出怨怼,连对儿女和外人提都没有提过此事,能这么巧让两人都选择去会稽学馆,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再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听丈夫说完前因后果,饶是魏氏素来冷静,如今也是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像是刺激的还不够似的,马骅看着怀中的妻子,又抛下一句惊人之语。
  “念儿送信回家,我好奇多问了一句念儿是与谁同住,你可知是谁?”
  魏氏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出去外面叩拜苍天一般。
  “难,难道是……”
  “是的。”
  马骅微微一叹。
  “是上虞祝英台。”
  小剧场: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英台:(摆手)不是不是,我已经二十了。
  马文才:(瞪眼)二十了还这么幼稚,你特么逗我?
  梁山伯:(难以置信)比我还大一岁,比我还大一岁……
  第40章 象龙非龙
  “主公,前面就是会稽山了。”
  骑在马上的汉子看了看不远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被称为“主公”的一个瘦高的汉子,眉目精致英气勃发,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着一身贴身的骑装,越发显得背直腿长。
  会稽学馆就在会稽山上,他们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逢城不入,遇栈不停,就是为了能早日赶到会稽学馆。
  “我们是去学馆里寻人的,最好把自己拾掇拾掇。”
  枣红马身侧的白马上坐着一个黝黑的少年,看了看身上的尘土。
  “不然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无妨。”被称作主公的少年一脸疲惫之色,“有王足的荐书在手,我们进会稽学馆应该没什么问题。赶紧了结此事,我们还要赶往寿阳。”
  两人都以这个少年马首是瞻,那少年说要赶时间,他们也就只好一身风尘仆仆的前往会稽学馆。
  到了会稽学馆,他们一行三人果然被人拦下。这里是学生读书的地方,来往皆是儒生学士,突然三个一身骑装面容疲惫的汉子到了门口,自然是要被拦下的。
  学馆那守卫将信将疑的接过黝黑少年递上的拜帖,狐疑地问道:“阁下是湘州将军王足的参军,为何会来我们会稽学馆?”
  “在下来寻人。”
  那少年拱了拱手:“我们有事向吴兴郡太守之子马文才相询,听说他来了会稽学馆读书。”
  “你们并不是读书的士子,也不是学馆里的学官,按规矩我不能让你们进学馆,不过三位可以在门厅稍事休息,我这就派人去通传,看看马文才愿不愿意出来见你们。”
  他们三人身份有些问题,不能和人起什么争执,那门卫说的也在理,少年只是思索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有劳了。”
  三人便被请到了门厅里,有人奉上了清水和点心,但三人均没有取用,只是焦急的等着。
  “主公,他若不来见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