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底下人解释道:“那老东西病得快死了,他老婆子还是个二品诰命……”
  为首的官差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不管!犯了谋逆大罪,管你是一品诰命二品诰命,管你还有几口气没咽下去,一律到牢里锁着说话去!”
  众官差轰然应了,谁也没有提出反对。
  犯了大案子的人,确实是没有什么身份脸面可提的。除了“孝子”和“贞妇”这两种身份的人可以得到优待之外,其他人一律都是锁了再说。
  毕竟这两种身份基本上都是用大半条性命或者一辈子的辛苦换来的,百姓们就信这个,当权者也乐得宣扬这些东西。
  郑娴儿这个弄虚作假的“贞妇”虽是例外中的例外,该有的优待却一分也不会少。
  因此,楼府各院一片哀鸿遍野的时候,郑娴儿住的落桐居和藏书楼这里却并没有人来打扰。
  郑娴儿站在楼上,看见十几个官差闯进听松苑去锁人,心里就知道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了。
  她把自己身边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都撵回了落桐居,之后便自己匆匆下楼,冲到了宁萱堂。
  那边,楼夫人安姨娘她们都已经上了绑。就连楼老爷子也被人抬了出来,前两天刚刚见好的脸色这会儿已是死人般地灰败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看得郑娴儿心头一颤。
  “过来。”楼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像拉风箱。
  郑娴儿走了过去。
  楼老爷子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喘:“拖住,帮楼家,拖住!”
  不是“撑住”也不是“挺住”,是“拖住”。
  郑娴儿的心里有数了。她笑了笑,一派从容:“老爷只管保重身子就是。楼家,倒不了!”
  这时,胡氏和韩玉珠她们也都被带了过来。
  宁萱堂前,哭声骂声响成了一片。
  胡氏抱着孩子,不能上绑,只在两只手腕上锁了一条细细的铁链。
  她神色狰狞,绕过韩玉珠,直接冲到锦香的面前,抬脚便踩在了她的脸上:“大爷的手稿,怎么会在你们院里?是不是你干的?!”
  锦香只管哭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胡氏还真是冤枉她了,这件事真不是她干的。
  只不过,知道真相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案子刚出来的时候,楼闿是打定了主意要弄死两位兄弟的。眼见陈景真那一步棋不好用,他便偷偷地到大哥的屋里去弄了些书稿回来,想着迟早能派上用场。
  用来跟黎县令谈一笔交易,或者在紧要关头用来威胁一下自家大哥,想必是极好的。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走到这一步就被杖毙了,哪里能想到那一沓书稿在他死后还能翻出风浪来?
  官差们办事的效率很高,没过多久府中众人皆已被上了绑。
  有价值的要被拖到牢里去,底下粗使的丫头小厮们便要被赶往柴房。
  为首的官差看着郑娴儿,冷笑道:“三少奶奶回去吧!这大门要上锁,这两天您哪儿都不能去。等案子定下来,衙门里会另外拨一处院子给您,这楼家的宅子您怕是得不着了!”
  郑娴儿腰杆挺直,神色淡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今案子还没定呢,你们且别着急抖威风!只要一天没定罪,这宅子就还是楼家的宅子,你凭什么不叫楼家人住?正月里天还冷,你把奴才们锁到柴房里去,是要把人都冻死吗?”
  “咦?”为首的官差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郑娴儿竟不是来替楼家求情的,而是来替奴才们讲理的。
  略一思忖之后,官差又冷笑起来:“好,依你!我让他们住厢房,你也可以给他们送饮食被褥——横竖再过几天就定罪了,这府里的东西要不了多久就会充公,可着你们糟蹋又能耗费多少呢?”
  郑娴儿敛衽低头,似是要道谢,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定罪’‘充公’这些字眼,您还是过些日子再说为妙,毕竟‘打脸’还是很疼的!”
  第92章 三堂会审
  官差们押着人离开之后,郑娴儿看着宁萱堂垂花门上的封条,发了一阵子呆。
  其实被官差带走的不过十来个人而已。余下众人都被关在了佛堂的偏殿里,外面上了锁、贴了封条,连窗户都用木条封死了,却没有留人看守。
  显然官府的人算得很清楚:这些奴才不敢跑。
  等案子定下来,这些底下人最多是收归官府重新发卖。若是自己逃跑了,被抓回来可就没有活路了。
  众家仆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除了几个小丫鬟忍不住抽噎几声之外,其他人都表现得很镇定。
  郑娴儿在外面站了一阵,见一切还算有序,也就安心地回了藏书楼。
  这下子也算是弄假成真了——听松苑已经被封,她只好当真在藏书楼住了下来。
  好在身边的人都还在,就连这半年在府里管了不少事的韩婆子也没被当成内宅管家捆出去。
  郑娴儿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嘱咐了几句,也无非是说些“安分待着不许乱走”以及“夜里小心门户”之类的话,并没有什么新鲜的。
  如今府外必定有官兵把守,但谁也不敢保证没有大胆的蟊贼乱闯,所以郑娴儿心里还是存着几分担忧的。
  嘱咐过也就罢了,粗使的丫头婆子们仍旧回落桐居去住着,只留小枝和兰香在藏书楼跟郑娴儿作伴,春杏负责传递消息。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害怕也没用、担心也没用。府里能留到今天不走的,都是存了几分胆识在胸中的。
  郑娴儿因着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天不免格外困倦,吃过晚饭便收拾睡了,连灯都没点。
  小枝和兰香跟她一屋躺着,却睡不着,隔着书架嘀嘀咕咕地聊了大半夜。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落桐居的人也都在,并没有人缺胳膊少腿的。
  郑娴儿依旧坐在窗口绣花,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倒是小枝不放心,过来试探着道:“咱们府里已经弄成这样,也不知道缀锦阁和茶楼怎么样了。”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前天听见褚先生家出事的消息以后,我就派人传话叫程掌柜刘掌柜给伙计们分了散伙银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了。那两个掌柜的都是人精,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给找着了。”
  “人是走了,可东西呢?店里的东西一定值不少银子吧?”兰香急问。
  郑娴儿头也不抬:“这会儿黎县令他们应该还顾不上动咱们的东西。如果他动了——等这案子结了,我自有本事让他吐出来!”
  “您就吹吧!”兰香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
  郑娴儿也不恼,依旧气定神闲地绣她的花。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天,郑娴儿除了每天嘱咐婆子们给佛堂里的众家仆送饭以外,什么正事都没干。
  到了正月十三那天,却有官差在楼下叫门,要提韩婆子过去一同受审。
  郑娴儿听见这话也没多说什么,自己收拾利索了,陪着韩婆子一起走了出去。
  来传话的那两个官差却有些为难,忙上前拦着:“三少奶奶,钦差大人要传的是楼家内宅的管家,实在用不着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
  郑娴儿扶了扶脑后的银钗,淡淡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这半年楼家内宅的事都是我管着的,既然要审,当然少不得有话要问我。你们不叫我去,万一漏掉了什么,岂不糟糕?”
  官差们听见这话只得带了她同去,于是原本需要披枷带锁的韩婆子就捡了个便宜,跟着郑娴儿一起坐马车走了,倒是官差们不得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吃了不少的灰尘。
  到了县衙,里面果然正在审案。
  与陈景真那次不同的是,今天县衙门口并没有百姓围观,最上面坐着的也不是黎县令,而是一个四五十岁四方脸的男人,一脸严正端方,可惜一撮山羊胡跟脸型不太协调,看着略有点儿滑稽。
  那一定就是钦差大人。
  黎县令坐在钦差大人的旁边,另一边坐着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官员,看服色便知道是抚台大人了。
  除了这三人之外,堂上还有学政大人。他并没有坐在正上方,只在角落里摆了一张太师椅,坐着旁听。
  楼家被抓来的十多个人都在堂下。楼老爷子躺着,楼夫人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楼阙楼闵站着,其余的人却都只有跪着的份了。
  看见郑娴儿进来,堂上的几位大人齐齐愣了一下。
  钦差大人立刻便要皱眉,黎县令忙在旁解释道:“这便是楼家那位贞妇。”
  还别说,“贞妇”这个身份那真是好使,钦差大人一听便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叫人搬一张大椅子过来。
  郑娴儿低了低头:“多谢钦差大人,只是妾身不敢居于长辈之上,请大人见谅。”
  钦差大人闻言,只得叫人照样给她搬了一只小方凳过来,放在旁边。
  郑娴儿道了谢,侧身坐下,笑道:“听闻几位大人今天要审楼家,妾身想着自己好歹在楼家管过小半年的事,便自作主张不请自来了,请大人勿怪。”
  钦差大人皱了皱眉,鼻子里“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他当然不高兴了!本来公堂上审案子,喝问、责骂、动刑甚至直接拖出去砍头都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偏偏来了个杀不得打不得的“贞妇”,很多手段就不能用了。
  贞妇都不能打,总不好当着她的面打她的公婆吧?
  钦差大人很苦恼,抚台大人很生气,黎县令是既生气又苦恼。
  只有学政大人捋着胡须,在一旁微笑点头。
  郑娴儿坐稳了屁股,见堂上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只管转过头去,细细观察着自己家的人,顺便跟楼阙交换一个安心的眼神。
  楼家众人的神色都有些萎靡,身上倒没见什么伤。郑娴儿细细地看过一遍,心里大致有数了。
  这是大案,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先审“主犯”褚先生,再审下头的学生们,最后再审“案犯”的家里人……从头至尾过一遍,耗上一个月也是有的。
  不得不说郑娴儿很聪明,虽说这几天一直不言不动的,这件事还是被她猜中了大半。
  剩下的那一半,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并不知道,那边官差在众书生家里搜查的时候,这边县衙里已经开始逐个儿审问,连着忙了五六天没歇气儿了。
  凡是在褚仲坦门下求学、跟那本诗集沾过边的书生,每个人的家里都搜出了“罪证”,拉到县衙来打顿板子上上夹棍,基本上就算是齐活了。虽说读书人骨头硬,可要是在“定罪问斩”和“当堂打死”之间作选择的话,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能活一天是一天的。
  于是,短短六七天时间,已有数十人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
  就是屈打成招又如何?到时候皇榜一贴脑袋一砍,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犯上作乱的逆贼,谁管你是真谋逆还是假谋逆!
  今日轮到楼家众人,差不多已经是最后一场了。
  钦差大人看着郑娴儿,暗暗皱眉。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既然气势汹汹地来了,想必一进门便要喊冤诉苦闹腾好一阵子的;没想到等了半日,她除了开头客套那几句之外,竟是一语不发。
  弄得钦差大人干瞪了她半晌,有些尴尬。
  还是黎县令干咳一声,率先开了口:“韩婆子,方才管家说楼家内宅的账都是你管着,此事可真?”
  韩婆子被官差们按着跪了下来,闻言便抬头答道:“是。”
  黎县令翻着桌上的账册,冷笑道:“楼家两处田庄、两家铺子,每年的进项竟只有几千两银子?全都花在了吃穿用度上?你当本官是瞎子好糊弄?!还不老老实实地把真账本拿出来!”
  韩婆子梗着脖子道:“有没有真假账本,大人心知肚明。”
  “放肆!”黎县令一拍惊堂木,“给我打!”
  立刻便有衙役冲上来要拿人,韩婆子慌忙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