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莫须有
  从表情上看,苏轼此时的面色是放松的,就差当即表扬李逵一句:“有人杰在,老夫无忧矣!”
  可惜,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因为一旦说出口了,就表示他对义仓发生的贪腐束手无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义仓内养了一群蠹虫,怎么可能一仓的粮食都是霉变的粮食?
  这不是侮辱人的智商吗?
  苏轼从紧张的情绪中彻底缓和了过来,换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坐姿,情绪也高涨了起来。他原先大概以为,已经是死无对证的案子,还有转机的机会,这让他就有种天下尽在掌握的安然:“人杰,你快说说,从哪里收罗这些蠹虫的罪证?”
  文学家,在遇事的时候,隐藏在身体内的丰富情感,会如同涌泉一般,突突的往外冒。一对因为长年熬夜,加上酗酒,放纵,如同食铁兽般萌宠的黑眼圈,傻傻发愣。
  最多也就是哀叹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面对也阴谋,他们毫无办法。
  面对丑恶的官场贪腐,他们也没有办法。
  面对穷凶极恶的外敌,他们更没有办法。
  苏轼也是这样的人,他博学善文,但面对具体事务,总是毫无头绪。就算是看出了问题,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然,这不是他们笨,而是因为文士都有一条道德底线,他们不会过度的猜测人性的恶的一面,反而会颂扬人性之美。这关乎到他们生命的意义,人生信仰。一旦他们连这点底线都不要了,那么他们就从一个文士,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佞臣。
  在说办法之前,李逵先要问清楚:“师祖,你是怀疑仓监已经出问题了是吗?”
  苏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怀疑啊!是肯定出问题了。于是,他点头道:“没错。”
  他没有解决的办法惩办管理义仓的仓监的贪墨,这不才让儿子代劳。儿子也没有有效的办法,出于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思,才招来了李逵。
  当李逵告诉他,有办法的时候,他有种人生走在阳光下的温煦舒缓。苏轼自信满满的认为,在他宦官生涯的末期,终于要办成一件影响他人生的大事。
  可李逵这小子太墨迹,这也问,那也问。
  不会这小子也没有办法,来消遣老夫吧?
  苏轼眯起眼睛,威慑力全无,要是章惇这样,恐怕早就有人发抖颤栗,说不成一句完整的囫囵话了。可苏轼不一样,他宛若一个患有眼疾的老夫子,装出凝重的样子,试图用目光来给人压力,却露出毫无伤害性的表情。
  “义仓,也叫常平仓,是朝廷体恤百姓的义举,也是灾荒之年本地百姓救命的依靠,不容有失。任何可能出现的舞弊贪墨,在平时看不出来,也无碍大事。可一旦在灾荒之年,就是要命的大事,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轻视。”
  在李逵如同豹子狩猎一般的眼神之下,苏轼终于心虚了起来,摊开双手道:“我怀疑有什么用,没有证据啊!”
  “师祖,这也是我要说的,办法是有,可是比较极端。因为义仓被毁,账目就算是出现问题,因为没有了实物佐证,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既不能给可能贪墨的官吏定罪,更不能追缴这些人贪墨的财富。所以,认定他们犯罪了,很重要。因为不管从账簿还是义仓的粮食入手查账,都没有办法定他们的罪。即便我们明知道他们肯定中饱私囊了,也束手无策。”
  李逵铮铮有词的表现着自己的立场。
  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似乎永远没有机会插话的高俅却抬手道:“学士,我认为仓监出问题了,就拿响水河的义仓来说,管理义仓的是贾员外,同时也是义仓的仓监。”
  “员外?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也敢称员外?”
  苏过不解道。
  邱掌柜作为被专业人士开口解答道:“称呼他为员外,不是说他身份有多高,而是代表他拥有足够的钱财,有铺子,是不折不扣的乡绅。”
  作为专业人士,邱掌柜是很清楚这样的账是查不出问题的,连盘查的实物都没有,还怎么查账?
  就算是账本漏洞百出,也无济于事。
  他很赞同李逵的说法:“学士,三公子,李公子说的没错,账目即便混乱,也查不出结果。”
  “这可如何是好?”苏轼整张脸都垮了下去,随即不甘道:“可是人杰刚才说有办法的啊!”
  李逵解释道:“师祖,我说的有办法就是认定他们监守自盗,然后封查他们的资产,包括房屋,田产,还有谱子,银钱。这是第一步。其次,就是将他们没有担任义仓仓监之前的资产进行对比,比如说,这段时间内,仓监家里每年都会增加一百亩土地,而这些土地的价值多少,如果他们贪墨了,那么肯定有大笔的财产说不出来路。”
  “然后呢?”
  苏轼觉得这个办法有点莽,这么一来,岂不是显不出他的手段?
  “一仓的粮食,并不是小数目,而且我怀疑他们每年都在这么做,那多出来的财富就比较客观了。对了,您老发现周围有土匪什么的吗?”
  李逵觉得这个办法简单是简单了一些,加上极其粗暴,但是胜在根本就不需要花多少精力。
  苏轼皱眉道:“你不会是想要攀污他们吧?”
  “师祖,衙门胥吏而已,死就死了。再说了,衙门的胥吏有那几个行事正派的?不算冤枉了他们,就算是冤枉了人,认倒霉不就完了吗?”
  李逵道:“不仅如此,衙门胥吏不勾结贼人,也少见的很。”
  苏轼有点为难,按照李逵这架势下去,就是将仓监的罪往打了说,然后动用官府的威严,气势就是大刑伺候,直到仓监屈打成招。而招供的方面只能是他们私下里收买义仓苏储备粮,用来谋私利了。
  李云原本只能站着听,可这时候也忍不住开口了:“师祖,李逵说的没错,胥吏好人少,坏人多。”他爹原本就是胥吏中的一员,可自从李清辞去了捕头的营生之后,衙门里的人也时不时的来打秋风,李云也是一肚子气,早就没有胥吏子弟的自豪感。
  苏轼为难的踌躇起来,原以为李逵有什么好办法,可李逵的办法有点彪,一个不好,他不仅没能惩办犯事小吏,连带着自己坐实了昏官的名头。
  甚至一不小心,还会变成‘狗官’,得不偿失。
  苏轼忧心不已,哀叹道;“难道就没有一个可行的好办法,找出他们犯罪的证据?”
  “证据?莫须有,只要认定这人犯罪了,先抓了再说。”李逵苦心婆心道:“真要实据,想要找出来,除非他们内讧,但寻常时候不可能发生。师祖,这办法虽然粗暴了一些,但见效快。再说了,我们可以一边将人押入大牢之中,一边调查。真要是弄错了,或是找不到证据。把人放了不就完了吗?”李逵不觉得自己的办法不好,因为他不喜欢麻烦。
  先把人抓起来,然后大刑伺候。最后要是没有证据证明仓监无错,再放人。多简单。抓人,没有铁证之前,别整死他;等到有了铁证如山的证据,再弄死他,当官也不难。
  李逵甚至还暗示苏轼:“师祖,你不用担心,就让我和李云去办,就算是他们真的勾结了山贼,到时候引来强人,我们也不用担心。再说了,勾结山贼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怀疑。粮仓这多粮食,他们想要发财,只能从颖州百姓身上盘剥。”
  高俅紧张的环顾左右,心中暗忖:这要是被李逵说中了,岂不是到头来爷们要顶到人前。看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弱女子若干。他可不清楚李逵到底有何手段,敢如此口出狂言。但他固执的认为,苏家在他高俅的保护之下。
  毕竟高俅出身军户,在棍棒上的手段可一点也不弱。但一想起强人,山贼,这是他能对付的吗?一时间,高俅心虚不已。
  苏轼想了想,最终决定:“既然麻烦,就肯定有办法,我要麻烦的办法!”
  李逵张了张嘴,他倒是不在乎这些,主要是他想到的办法,耗时费力且不说,还不见得最终能将贪墨小吏绳之以法。
  李逵叹气道:“师祖,您老就不再考虑考虑?很简单的,本来仓监监管不力,导致义仓尽毁,将他押入大牢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上刑也说的过去。”
  “再说了,这么做的办法好处很多,最终很可能顶罪的就是被抓的那个人。义仓贪墨,牵扯的人太多了,有仓监,有管库的兵丁,还有粮商等等,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参与其中。真要是查了出来,到头来也不好处理。总不能将所有有联系的人都一网打尽吧?再说了,大牢里也放不下这么多人。还不如杀个领头的贼首,多痛快!之后将贼首的家产查抄,抵了义仓的损失,或许还能富裕。”
  李逵巴拉巴拉的说着,他的道德水平不高,连带着高俅和李云都是一路货色,也听地挺有道理。
  高俅扭脸觉得李逵的办法可行,却看到苏轼一张脸像是抹了锅底灰似的黑黢黢的难看。
  顿时吓地不敢开口了。
  苏轼心里这个叫气啊!他告诉自己就不该找李逵这小子,本来嘛,他都五十多了,去找一个十四岁的熊孩子问如何惩办手底下小吏贪墨的问题,这不是犯傻,是什么?
  他生气的原因不在这里,而是因为李逵这厮的道德水准有点不符合他对门下的要求。
  苏轼很自负,也是绝顶聪明的人。
  他不会认为李逵看似莽撞,且毫无底线的行为真的无法解决自己的困境。
  换个人,比如章惇,说不定就按照李逵说的办法去做了。甚至不用李逵提醒,章惇就用这办法去祸害叫贾道全的那个仓监了。
  可问题是,读书人怎么能如此不择手段?
  苏轼气地发抖,指着李逵怒道:“你这是草菅人命!”
  正说到高兴处呢?
  突然被苏轼指着鼻子质问,李逵有点发愣,随即才明白,苏轼应该是要坚守读书人的底线,更贴切的说,是读书人的迂腐。
  他也是无可奈何,沮丧道:“师祖,您不是刚才说怀疑贾仓监可能监守自盗了吗?”
  “没有证据,仅是怀疑。”
  “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
  “自然不能。”
  苏轼想到‘乌台诗案’眼圈都红了,他差点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害死。对变法不满的官员多了去了,发牢骚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最后受伤的是自己?连带着亲弟弟,一群弟子,朋友,都被他连累了。
  想到李逵也是这等糊涂蛋,苏轼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在苏轼生气归生气,但他没有动手打人的习惯。
  愣是指着李逵良久,才咬着牙说道:“李逵,我知道你有办法,但是没有证据就抓人,肯定不行。你要是不想出个可行的办法,老夫……老夫,天天在你面前,督促你的学业。”
  有没有搞错?
  为什么苏门的老师都是这副样子?
  李逵无辜的看向了苏过,这位也在想李逵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也很容易蛊惑人,但却有种违背仁人君子的准行。
  李逵反驳道:“师祖,孔夫子他老人家杀少正卯也是用的这个办法啊!再说了,少正卯不过是传播学说蛊惑人而已,我们这是代表正义惩办贪墨之人。”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此事断无商量的可能。”苏轼缓了缓口气道:“李逵,你要知道,君子之行,不能松懈。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修行严于律己,方能正气凛然于胸。”
  苏轼是不可能说出求李逵的话,这有悖于他的尊严。但语气近乎哀求,李逵也是没办法了,只能叹气道:“师祖,既然你都这么说来,逵只能尽力为之。不过这个办法效果很慢,我们先要通过账本,找出义仓粮食的平仓买卖进出规律,并且联系颖州当地米价的变化,然后寻找之间的关联点。找出和义仓粮食贪腐相关的米商,通过牌价变化,寻找他们最近可能出货的时间点。”
  “然后通过时间点,来控制颖州的粮食数量,包括现在完好的两个义仓将要看管起来。等待他们出手的时机,在关键的时候,用商业手段击败他们。将他们贪腐的粮食吐出来。但也仅此而已,想要整死他们就没希望了。”
  苏轼认真听着,很憋屈的是,他有种听天书的感觉。
  办法和步骤不难,但是怎么找?
  对于自己搞不定的事,他只能让李逵代劳,大手一挥:“人杰,我会盯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