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沈韶光把手里勺正一正,细细地淋上,一勺糖汁子又剩回去一半儿。
  然而林少尹却并没再说什么“非礼”话,只问了些与邵家合伙开店事。
  知他是好意,沈韶光也不瞒他,把大体商谈经过,分成分工之类捡着主要跟他说了。
  林晏点头“为商者,精明与本分往往难以兼得,邵家就还不错,且其很识时务,邵郎君也精明强干,你与他们合伙,很好。”
  沈韶光莞尔,给“情敌”这么高评价,可见刚才“醋”只是说笑,那个,这或许算是“小醋怡情”
  邵杰又看了几个地方,与沈韶光商量过,最后定在亲仁坊。
  亲仁坊是大坊,在东市西南,也属于“高档社区”,福慧长公主府就在这个坊。这位长公主府第是在名园“赤霞园”底子上建,以清雅精致著称,大倒不甚大。
  赤霞园里面种了好些名花,尤其以芍药、菊和茶花著名,有“两都花卉看赤霞”之说。这园子最早是玄宗时候韩国夫人私第,后天宝事发,韩国夫人身死,这园子便转给了平叛名将周炎,周炎是颍川周氏子弟,把这原本有些俗艳园子打理得精雅绝伦,惜乎其子以言获罪,累及父祖,这园子就又转了手……
  就如同老白在其诗《凶宅》中说一般,“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锺。”这名园颇有“不利主人翁”名声,但福慧长公主却不在乎,把其要下来,改成了公主府。
  沈韶光来新店看装修进度时,还专门去公主府周围转了一圈,隔着院墙,似乎都能闻到早开桂花香味儿。
  桂花好啊,能做桂花芝麻糖、桂花枣泥饼、桂花山药糕、桂花糯米藕、桂花酒酿圆子,也能炖鸭子、炖鸡、炖排骨,更不用说煮各种甜粥和泡茶饮子。
  沈韶光很是羡慕地看看公主府围墙,福慧长公主捡好漏儿!若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所大宅,各种花一种一种吃将过去,那跟《山海经》一样注明各种滋味《百卉谱》兴许还真能写出来……
  意淫公主府……沈韶光觉得自己一颗买房置地大富翁玩家心膨胀得有点快。不过,这辈子买公主府虽没希望,别“凶宅”倒有可能。
  像这种凶宅,在长安城有不少,崇贤坊就有一所。当然,崇贤坊“凶宅”不像赤霞园这么有名,也没有这么大,不过是个三进院子,听说原是个南边商人宅子,那商人马上风死了,转给下一位主人,没有子嗣,去幽州行商时被强人所害,夫人请和尚道士在家里火烧火燎敲敲打打了一番,还是心里不安,到底搬了家。
  灯会时候从这宅子旁边过,看见里面黑黢黢,若是那想象力丰富,不知能编出多少鬼狐故事来。
  奈何,即便是凶宅,对沈韶光,也有点贵……再想想南山别业,渭水边度假屋,真是任重道远啊。
  沈韶光转回正在装修店面去,这个店面比沈记如今地方略大一点,临主街,原先是个绸缎铺子,里面颇为干净,需要大折腾地方不多,沈韶光很是满意——从公主府大园子,到几间小店面,就像梦想着吃熊掌鹿尾馋鬼,吃馒头夹猪头肉也挺乐呵一样,沈韶光倒也没什么心理落差。
  因是分店,风格自然要基本保持一致,也是粉壁、原木隔板、青砖地铺胡毯基本配置,沈韶光与邵杰商量,中间加一道雕花长屏风,一边摆放传统低矮食案,一边则是高桌胡椅长榻。
  如今豪贵之家也有用高桌椅,但到底低矮家具才是主流。沈记也还都是低矮食案,也正因为如此,沈韶光才越发觉察出不方便来——聚餐时候太麻烦!
  邵杰击掌“很该如此!纪少卿他们曲江游宴便是摆大桌案,十余人团团而坐,多么亲香热闹!”
  沈韶光又道“我们可摆几张郎君说这种可坐十几二十人大桌案,也可加些三四人小桌案,这样,独饮,对酌,聚餐,就都便宜了。”
  邵杰再道“很是!”
  邵杰是个对长安酒肆熟悉,“就这高桌案一出,在长安城便是创举。据我所知,酒肆食店还没有这般做呢,只是怕有些食古不化者说道。”
  沈韶光贼兮兮地一笑“若能因此惹起京中百姓议论,我们省得去东西市摆摊儿了呢。”黑红也是红啊。
  邵杰看沈韶光,事情还能这么想不过,好像,也对……
  沈韶光又正经起来,“郎君看不出吗从古至今,从席地而坐,到榻枰几案,再到胡床鼓凳高桌,由低矮至高脚,这是大走向。那些人,不过螳臂当车耳!”
  邵杰右手握拳击在左手,“以后便这么辩驳那些顽固!”
  沈韶光哈哈大笑。
  第79章 新店开张了
  店面装修简单,不几日,按要求订制大餐桌、小食案便摆在了驼毛胡毯上;墙壁搁板上也放上了花草,纤细竹子,弯曲虬松,蟹爪似菊花之类,并些从东西两市淘来小玩意儿;就连厨房里各种锅碗瓢盆、大大小小杯盘勺筷、烤蒸大锅小灶也都齐备了——只等人员到位,便可开张。
  邵家在长安几代,又是做买卖,有熟识奴隶商人,邵杰从跟沈韶光分了工,便托奴隶商人采买靠谱人。这里面庖厨固然要紧,更要紧却是“管事”——即后世所谓“店长”。
  只一家分店,沈韶光忙一些,或许还能兼顾,若日后再多了,便是有分身也不行了。莫如从开始就定下体例规矩。
  根据酒肆体量,每个分店配一名管事,两个跑堂,一主一辅两个庖厨,也就差不多了。崇贤坊旧店,沈韶光也依法配备。
  旧人们“职业方向”,沈韶光便要弄明白。
  阿圆跟自己最久,爱吃,性子有些憨顽,沈韶光问她是想踏踏实实跟于三郎学做菜,还是跟在自己身边。阿圆毫不犹豫,“自然是跟着小娘子!”
  考虑到她爱好,沈韶光劝她,“你学些做饭做菜本事,日后许有用呢”
  阿圆摇头,“我就跟着小娘子。”
  沈韶光有些感动,对一个吃货来说,愿意舍弃厨房而跟着自己……也罢,跟自己跑一跑,学着待人接物管钱算账,日后自己当家主事,也用得上。
  阿昌倒好办,没什么大野心,性子不错,踏踏实实在厨房打下手就好,他也乐意如此。
  而张多买了来,便是为了跟着自己,并不怎么涉及酒肆里活儿。
  难是于三公主。于三公主厨艺好,聪明,识文断字,只是脾气有些臭,若他愿意,管一家小酒肆没什么问题。
  于三头都不抬,给鱼打菱形花刀,“我是厨子。”
  看着他英俊侧脸,沈韶光张张嘴,没说什么,当年吴王府人,什么没经历没见识过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于是邵杰便除了给新分店配置了五人以外,又给沈韶光老店配了一个管事,两个跑堂。
  目前这些人都在崇贤坊沈记“受训”。
  亲仁坊新店管事名徐开,二十七八岁年纪,礼仪周全,颇会说话,据云从前是一个县尉家二管事,那县尉因错判了官司,被同僚参劾罢了官,一气之下回乡耕读去了,旧时摆排场人也都卖了,徐开便在其中。
  崇贤坊旧店管事名陈兴,三十出头年纪,先前在一个大茶叶商家管铺面,有种老派买卖人和气喜兴,老主人病故,几个儿子分家,一通清洗淘换,陈兴也是被洗掉那个。
  都是能做事人,虽算不得多出挑儿,但管个小酒肆本也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沈韶光自己就庸碌得很,故而对这两位都很满意。
  又有新店主厨叫范大郎,不过十岁年纪,却有丰富厨房经验,从七八岁就在后厨择菜,十六岁上灶,红案白案都很来得。
  余下都是十五六七八岁小跑堂。
  两个管事又都有家眷,被邵杰一块买了下来“放在后院给你洒扫也好。”
  沈韶光见了见,是两个爽利妇人,又都有孩童,便把她们安排在了两店后宅里——新店铺后也有后宅,五间正屋,东西厢房,小小院子,除了给沈韶光留两间正屋和库房,其余已经住得满满当当。
  经过大半个月培训带教,八月底,新店开业了。
  如同沈韶光和邵杰预期,新店生意非常好。
  邵杰站在柜台旁与沈韶光一起看店里食客,颇有当年太宗皇帝站于端门看见新科进士缀行而出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时得意。
  看见小跑堂端着两盘子菊花鱼,邵杰称赞沈韶光“此小娘子壁画之功也!”
  如同崇贤坊店一样,亲仁坊店也于外面留了大片诗壁——事实上,比崇贤坊诗壁更大,给有雅兴客人题诗用。
  对此,邵杰是无比同意,毕竟自己朋友杨竞能得李相青眼,便因这诗壁。因酒肆题诗而得功名这样逸事雅闻,于酒店自然是好事。
  本来邵杰以为这诗壁要等开业后客人盈门了,才有用处,谁想开业前三天,小娘子便站于壁前“挥毫泼墨”起来。
  她画是糖醋菊花鱼。
  这道菜,邵杰在崇贤坊店吃过,鱼打了漂亮花刀炸过,又浇了糖醋汁子,形似菊花,酸甜酥香——菊花鱼,三秋时候,确实合适当招牌菜。
  沈韶光手里拿着提前画小样儿,用淡淡炭笔在墙上打格子描点。
  “这是怕失真走形”邵杰虽不通绘画,却也能猜到。
  沈韶光点头,“还没画过七八尺长一条鱼呢。”又问邵杰,“这样一条鱼,从街上骑马走过,即便走得快些,应该也能看清吧”
  邵杰深深地点头,“放心,在这街上走,除了瞎子,都能知道本酒肆卖菊花鱼。”
  沈韶光一边勾勒底稿,一边对邵杰道“盲人们倒无需担心,他们鼻子灵,最是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合算着,咱们是一个过路也不放过”
  “自然!除了没钱以外。”
  两人哈哈大笑,怎么跟剪径强人似。
  鱼先勾素色底稿,然后便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上色。就这条鱼,沈韶光拖拖拉拉地画了三天。
  颜色上了一些以后,便不断地有路人来看,这几日也泡在这边邵杰便代为解释。糖醋菊花鱼用它加了夸张滤镜艺术照圈了头一波粉。
  邵杰时而进去看庖厨们备料、跑堂们打扫,时而出来看给画儿着色沈小娘子。她给那一瓣一瓣金黄色鱼肉有地方添了些赤色,也不知道她往颜色里面兑了什么,那赤色竟然带着些油光,仿佛真是糖醋汁子似。
  邵杰不由得咽口唾沫,快到午食时候了。
  看她一寸一寸地上色,画一会儿,就放下胳膊抖一抖手腕,邵杰劝她“这也太细了,其实客人们看不这么仔细,大致差不多就好。”
  沈韶光摇头,“这不算细,我见过画一碗米饭,一个米粒一个米粒修呢。”沈韶光说是她过去同事,用s给大米广告修图上光,沈韶光开始不知道那一片马赛克是什么玩意,后来缩小了才知道,哦,一粒米,再缩小,我靠,一碗米饭!1
  邵杰点头,“这鱼若不一天卖个七八十盘,都对不起你这份工夫。”
  沈韶光扭头笑道“邵郎君,你得保证我们有七八十条鱼可卖!”
  这是邵杰得意处,“放心,我联系了长安城最大鱼贩,只要宫里圣人有鱼吃,我们就有鱼卖!”
  沈韶光对他竖起沾了颜色大拇指。
  到第三日午后,眼看明日就开业了,这大幅糖醋菊花鱼才画好。沈韶光字不像她人,淳劲有余,洒脱风流不足,这样风格,刻个章子,写个公文之类,都很合适,但写本期广告词……
  听说她要题“秀色可餐”,邵杰几乎乐瘫了。
  沈韶光诧异,至于吗你们大唐人民多么开放啊,不说妓子们嘴里唱小曲,书肆里香艳传奇,书画店里脑洞让人惊叹春宫,便是朝中贵人们诗词,甚至传出来一些大家闺秀笔墨,比这个过分都不少。我这么一个连擦边球都不算成语,不至于吧
  邵杰赶忙摆手“我并没旁意思,只是——”邵杰又笑起来,“只是也太促狭了些。”
  沈韶光觉得唐代人民在某些方面固然见多识广,但是笑点委实有点低了。
  邵杰越琢磨越觉得这几个字用得好,当初夫子讲《诗经》时是怎么说来着“乐而不淫”——邵杰颇惊诧,自己竟然还记得这句话。这句“秀色可餐”合情合景,促狭有趣,带了点那个意思,但让人看了只想一笑,好,好得很啊。
  沈韶光仍然在犹豫,到底用什么字体写呢斟酌一番,最后竟然选了庄重严肃汉隶。
  邵杰虽不精于此道,但也觉得她这个选择有点——不那么合常理,或许行书好一些吧
  然而待她写完了,仔细端详端详,好像也挺和谐,富贵大气菊花鱼,庄重典雅汉隶,配着这字意思……
  沈韶光也退后几步,觑着眼端详,这字配这词,感觉多像林少尹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啊。
  邵杰点头“就仿若一个端庄君子在说诨话,自有一股别样风流在其中。”
  沈韶光歪头看他,这眼光,太毒辣了!
  顶着这样绝对招人眼画儿,酒肆开业了,客似云来!
  裴斐与福慧长公主置气,多日未见,这日下了值,信马走到亲仁坊来,一眼看见这条大鱼,还有旁边冒着庄严凛正之气四个大字,噗嗤笑出来,这是谁,这般促狭!
  不对啊……那牌子上是沈记!不是别个沈记,就是崇贤坊沈记,字是一样,再看“秀色可餐”几个字,虽字体不同,笔风却相似,哈,沈小娘子在这里又开了一家酒肆
  裴斐走进去,看那铺陈设置便知道,果真是一家。
  裴斐对那大桌案尤其感兴趣,垂足而坐,多么洒脱,好!
  惜乎沈小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年轻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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