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另一名青甲将军却冷冷道:“废什么话!凌不疑弑父弄兵,犯下滔天大罪,谁都保不住他!左右与我听命,倘若凌不疑不肯就擒,尽可射杀!”
  金甲将军大怒:“你发什么癫!陛下何时说过要凌不疑的命!”
  青甲将军道:“可是陛下也没说不能伤他性命!今夜六营大乱,磐罄大营和东台大营的几位将军还以为敌寇来袭,险些要将兵尽出了!到了这步田地,凌不疑还要负隅顽抗,难道国法军法都是摆设不成!”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没有下令放箭。
  少商披头散发,朝头顶上嘶哑道:“你快收手罢,好好跟陛下解释,他是心软念情之人,必然会网开一面的!”
  “没错,陛下心软念情。”凌不疑低声道,“彭真那样的大罪,都没有族诛……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声音,怒声高斥:“你这薄情狠心的女子,既然不肯与我同生共死,留你何用!”
  少商一愣。
  凌不疑抽出短刀,一下割断绑缚在两人身上的麻绳——就像切断一条血肉相连的脐带;然后扯下自己的裘皮大氅裹在女孩身上。
  少商尚不明白何事,觉得头顶上被轻轻的吻了一下,听到他在耳畔低声——“后会无期。”
  她被高高的抛了出去,一阵飞速眩晕,身体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此处满地山石,然而她落地之处却是柔软的枯草堆,随着惯性滚了好几圈才停住翻滚,她觉得满身疼痛,筋骨欲裂,可此时她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忍下剧烈疼痛,撑起身子向亮光处望去。
  凌不疑在马鞍上坐的笔挺,孤傲而决绝。
  他似乎对追来的两位将军说了什么,然后挥手让梁邱兄弟等军卒放下武器投降,就当众人以为事情了结时,凌不疑忽然高高勒起马身,调转马头继续追杀凌老二去了。
  金甲将军呆愣片刻,青甲将军立刻呼喝手下潮水般涌上去。
  凌老二眼看穷途末路,让仅剩的六七名死士围住自己,凌不疑一人一骑追上去,左挑右劈,几下挑干净了死士,正要向凌老二头顶击下时,青甲将军和副手堪堪追到。
  青甲将军的兵器是一对铁瓜重锤,他的副手则使一把长柄大刀,凌不疑分明察觉到了身后兵器挥动的风声,只要回身挡开就行了,然而他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凌老二劈下。
  这一幕惊心动魄,层层叠叠的将士军卒无不凝视山崖那处——
  先是凌老二被一道金光横劈开颈项,顿时身首异处,头颅顺着山坡骨碌碌的滚下去,然后青甲将军和副手的一锤一刀同时击中凌不疑后背!
  周围将士齐声惊呼,梁邱兄弟的叫声尤其凄厉。
  青甲将军深知凌不疑的本事,未料居然能一击得手,一时也呆在那里。
  少商双眼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额头流下的血,她的双掌早在翻滚时就皮开肉绽了,却犹不知疼痛的撑在粗粝的碎石地上。
  她抬起手背用力抹眼,放下手那刻,却眼睁睁的看着那抹深红暗金色的人影从马上跌落,随即滚下山崖。
  赤凤擎天戟在掉落时斜斜的插在地上,金光璀璨的双翅在寒风微微颤动。
  ——思绪忽然回到去年此时,也是春寒料峭,也是尸横遍野。在猎屋中,她将断箭从他背上拔出,他回头朝她微笑,问她手痛不痛。
  他当时的笑容温柔隽永,仿佛一眼万年。
  少商一头栽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36章
  少商觉得自己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沉重的石磨,随着立轴和磨盘旋转,上下磨齿咔啦咔啦的咬合碾动,犹如巨兽口中的森森利齿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觉得似乎置身火炭坑内,被串了签子反复炙烤她的筋肉皮肤。就这样,好像在无边的地狱中翻滚挣扎许久,久到仿佛没有尽头,她才将将醒了过来。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是还在同一夜,还是她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然后又入夜了?
  在迟钝的视觉感知中,她看见阿苎哭着叫婢女们来给自己裹伤更衣,喂水送药;然后听觉渐渐恢复,她又听见外面的激烈争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许许多多的声音,提灯与火把的亮光斑驳晃动,其中还夹杂着金戈交击之声。
  少商忽的瑟缩了一下,她害怕这个声音。
  昨夜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闪过脑海,奔马,金戟,山坡上的月光,数百将士雷鸣般的呼喊声,风掠起他身上深红如血的锦袍,暗金色的狴犴绣纹仿佛活了起来——他迎着寒风一往无前,矫健而决绝,再未回头。
  手指上有毛绒绒的触感,她低头一看,正是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宽大厚重密实,一半铺在榻上,一半落在地板上。
  阿苎见状,立刻要将那件大氅拖起来抱走,却不妨女孩的手指犹如铁丝嵌进去般牢牢抓着皮裘,她又不敢硬拽,因为女孩的手指伤痕累累,十根中倒有八根缠着纱布。
  外面响起萧夫人高亢的尖叫:“……三殿下请自重,您虽出身贵重,但里面是小女内寝,你怎么可以闯进去!”随后是程老爹浑厚的吼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三皇子应该是带了全副武装府兵过来,却没有相应的旨意,是以程始夫妇才会抗拒至今。
  两边又争执了几句,三皇子似是急了,随着一阵激烈的金戈撞击之声,沉重的皮革靴踏上门廊,精致的隔扇木门被巨大的力气猛烈撞开——寒夜的冷风肆无忌惮的灌进来,呼啦啦的冲散居室内的药味和血腥气。
  三皇子一身利落的武将装束,满面风尘,发丝凌乱,金冠歪斜,笔直的长靴上满是泥泞,似乎赶了许多路——他此时站在内寝当中,正恨恨的瞪着坐在榻边的垂发少女,左右簇拥着的四名侍卫俱是刀剑出鞘,一身凶悍之气。
  屋里的婢女们都被吓的四散惊逃,或躲到屏风后面,或缩在屋角,阿苎撑着发颤的身体挡在榻前。满屋里,只有少商一动不动的坐在榻边,莲房和桑菓蜷在她脚下。
  “……他死了么?”少商仰头看他,同时听见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三皇子上前一步,双目怒火铮铮:“你还有脸问!亏他待你一片痴心,你竟毫无情义的去告他,你这个凉薄自私的贱人!”
  少商微微侧头:“那座山坡我以前去踏过青,下面的山崖并不高,而且崖壁上生了许多歪脖子松树。上回小月山那样光秃秃的崖壁,他都能带着我安然无恙的着地,这次……”她缓缓的摇头,“也难说,他受了伤,身手未必如往常利落。”
  三皇子气的胸口翻涌,恨不能一把掐死了这狡猾薄情的女孩。
  少商再次抬起头,语气疲惫:“三殿下今日闯进程府,想来不光是为着责骂我。殿下不如先捡要紧的说……他还活着么?”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还活着。陈安国叫虎贲军悬绳下去查看过,他如今落在崖底一个狭窄的洞穴里,无法动弹。”
  少商听出话中的意思,问道:“为什么不把他拉上来,好好医治呢。”
  三皇子无法忍耐的怒吼出声:“因为洞穴崎岖,滚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他伤势沉重,不能直接缚绳拉扯,必须派下大批人手将洞穴凿开,才能慢慢抬上来!可是他昨夜犯下滔天大罪,弑父,弄兵,矫诏……差点惊的东西两座屯有重兵的大营都乱了!如今朝野震动,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联名弹劾,要治他死罪!”
  少商怔怔的看着三皇子:“是以,他现在还在崖底,没人敢抬他上来,对吗?”
  三皇子怒不可遏,上前数步捉住女孩的上臂,一把提了起来,痛骂道:“都是你这贱人!若非你告发,他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少商面色苍白,她的手臂被捏的剧痛,但语气如常:“那三殿下希望他有什么下场。亡命天涯,隐姓埋名?还是事成之后,饮剑自刎?”
  三皇子一噎。
  “从我知道凌益要在城外别院里做寿,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弑杀生父,私调军队,昨夜的事情是无法善了的,纵然他得偿所愿,结局又会如何呢。”
  少商迎着三皇子的目光,背部的伤处开始作痛。
  “要么逃走,要么留下。”她缓缓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儿呢?难道叛入蜀中,还是到漠北投靠狄人?抑或是在山野市井之中隐姓埋名,日日期盼陛下百年之后,殿下成就了大事,他好再出来?”
  女孩的目光苍凉而透彻,三皇子竟无法对视。
  “殿下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愿意的——在躲藏和隐瞒中苟且偷生。他宁肯死了,也不会愿意的。”
  三皇子松开手掌,将女孩放回榻边,走开两步。
  “那么就是留下。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一死了之。”少商抚着被捏痛的手臂,“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自戕的。”
  三皇子倏然回过头,讥讽道:“你倒是料事如神,什么都知道!”
  少商抬头回视:“我知道,因为他舍不得我受惊吓。”
  三皇子忿忿的扭头不语。
  “既然要被下狱论罪,那么有些事他做的越少越好。”
  少商有些气竭,不免喘起气来,“我特意叫了虎贲军的陈将军去通报陛下,心想他与我们素来交好,总会留三分情面。谁知……那位青甲将军是谁?”
  “那人与陈安国齐名,三年前以为父皇会将羽林交给他,谁知父皇给了子晟!这你不用管了,日后我会收拾他!”三皇子怒而捏拳,又回头瞪视少女,“你别说的头头是道,若是他死了,就都是你害的!”
  少商低声道:“若他死了,我抵命就是。殿下能满意么?”
  三皇子不说话,继续瞪她。
  少商道:“其实说都是我害的,并不确然。三殿下今夜这样心急如焚,怕是也有歉疚之意吧——其实我有三句话昨夜就想问殿下了。”
  三皇子双手负背,神情冰冷:“哪三句话。”
  “第一,冬柏陵园的池水冷么。第二,雁回塔的风景好么。第三,你们这么多年,装的累不累?”
  三皇子脸色一变:“你都知道了?”
  少商扶着阿苎的手,像一名七老八十的老妪般艰难站起:“这些话不妨路上说——其实三殿下不来,我也是要进宫的。现在请先容妾身更衣梳洗,殿下不如也在舍下收拾一下,过会儿面圣,衣着不整未免不敬……”
  三皇子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道:“你若能好好替他辩驳,孤便什么也不与你计较了!你若敢有半分狡诈推脱行径,孤将来必取你性命!”
  ……
  寒冷空旷的深夜街道上,一行军甲卫士静默无声的骑行,青石板上发出钝钝的蹄踏声,被簇拥在当中的一辆马车周围空出一圈,只余一人骑马跟在旁边——少商裹着绒绒的皮裘,敞着车窗与外面的三皇子说话。
  “他曾随口说过,太子从冰冷彻骨的水中救起他,至此心存感激。我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涂高山有一半都有温泉,哪怕隆冬时分池水依旧温暖。再说陛下驻跸之处,难道会特意挑没有温泉的地方么?那么他那句话从何而来。”
  “反倒是殿下风寒高烧那年的初春,冬柏陵园的池水依旧浮冰难化吧。子晟大人今年二十一岁,五六岁时和霍夫人一道失散,在外面逃亡两年,回来后没几个月霍夫人就疯癫成病,他被陛下接入宫中——刚好是十三年前,他八岁上下的事。殿下,其实救他的是您吧?”
  三皇子沉默许久,低声道:“你说的没错。那年子晟刚进宫,孤僻不合群,也不知怎的跑到无人的水池边,不慎滑了下去,还好他紧紧抓住了岸边几根枯草。我是自小的孤僻不合群,正在那里躲清静,发觉此时,便过去将他拉了上去。”
  “所以殿下半个身子的衣裳都湿了,回去就风寒高烧。”少商点点头,“从那时起你们就暗中来往,如此说来,殿下年幼时就有宏图大志了?”
  三皇子阴阴的横了少商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后与母妃井水不犯河水,两边的皇子公主也谈不上亲近,而子晟又养在长秋宫,我与他不愿招人侧目,便没有声张这事。”
  “那太子从水中救人是假的咯?”少商皱起眉头。
  三皇子道:“当时子晟刚学会凫水不久,看涂高山池水温暖,就在水中练习屏气,谁知太子以为他溺水了,不由分说将他‘救’上来。父皇知道后很高兴,臣民间也传为佳话,纷纷夸太子看似文弱,实则有胆气。子晟倒不好辩驳了,便将错就错。”
  少商暗暗叹息。许多误会,只是看起来美丽。
  “雁回塔之事你怎么看破的。”三皇子不依不饶。
  “殿下不如先告诉妾身,你们何时开始打算废储。”少商伸出指尖,探着幽幽夜风。
  三皇子沉吟片刻,干脆的承认了:“起初也谈不上废储……约摸是太子成婚后两三年吧,我和子晟才十来岁,只是不满太子妃的娘家在都城里胡作非为。太子先是毫无所知,后来我们暗中安排苦主告到太子跟前,谁知孙家人狡诈巧言,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还倒打一耙说人家诬告——子晟气急了,亲自到太子跟前挑破孙家人的罪行……”
  “啧啧啧。”少商连连摇头,“那时太子妃的名声还好的很,人人都夸‘贤淑得体,蕙质兰心’,太子恐怕不好办哪。”
  三皇子挑了车里的女孩一眼:“没错。哪怕罪行清楚之后,太子碍于太子妃的哭诉与求情,依旧迟疑无为——太子妃也算是下血本了,据说没了腹中胎儿。最后还是父皇出手,才将太子妃的那一大帮父兄亲族都赶回原籍去。”
  这时车队已临近南宫城门,高高的城门穹顶在头顶上平平移过,圆月皎洁,夜色深蓝,两边的箭楼高耸屹立,尖尖的楼顶仿佛快探到月亮一般。
  “苍生无辜,百姓堪怜,他们一辈子只盼着风调雨顺,吏治清明,方能得阖家安乐,衣食饱暖。哪天要是旱了,涝了,闹蝗虫了,官府贪婪暴虐了,立时便是家破人亡。孙家只是寻常地方望族,哪里见过都城的气派,一时得意忘形,不知检点。从父皇封赏太子妻族到被驱逐出都城,不过短短两年多点,就有几十户人家田地被占,上百人被圈为奴仆……我记得有个小女娘,岁数与你差不多,却被太子妃的亲弟抢入府中。尸首被丢出来时,皮肉没一块好的。”三皇子眼眸漆黑,饶是事隔多年,依旧难掩怒气。
  少商皱起眉头:“王淳就算了,难道少傅楼经也这么干看着么?”
  三皇子露出讥讽的笑意:“前朝初年,群臣推举文皇帝登基,很大的一个缘由就是文皇帝的母族妻族皆贫弱无力。朝臣就算了,东宫诸臣说不得还盼着孙家被贬呢。”
  “太子也无动于衷?”
  “自然不会。太子兄长很是伤心的哭了一顿,三个月没与太子妃说话,还拿了许多钱给那小女娘的家人。嗯,被孙家人祸害的百姓后来也都得了抚恤——只要是还活着的。”三皇子不无嘲弄。
  少商不说话了。
  “父皇为了顾及储君颜面,只能不声不响的将孙家人驱逐出都城,然后由原籍官吏发落。哼哼!”三皇子冷笑连连,“我不管他们勾心斗角,可不该拿无辜的百姓做筏子!”
  少商低声道:“殿下莫气。”
  “我不气。”三皇子道,“因为孙家人在回乡途中,在狭道中遇上山石滚落,死伤不少,尤其太子妃的两个弟弟,全被砸成了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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