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我想去首都。” 周青蓉说。
  她看着很高很远的天空,对王二麻说:“去首都戏校学戏,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知道吗,从小看着这天,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能长出翅膀飞走了就好了。我恨透了这个地方。”
  这是周青蓉第一次说出言辞这么激烈的话来,王二麻坐起来,诧异地看着她。
  周青蓉朝他笑了一下:“眉毛哥,如果我真的能离开,你会陪我去吗?”
  王二麻觉得心砰砰直跳,可是他想到自己家里原来那么困难,是班主给了钱将他带回凤山,这才让一家上下度过难关,又犹豫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看王二麻这副模样,周青蓉明白了。她低下头拿起笔,将目光重新注视在作业上。
  没写多久,天色昏暗下来,房间里已经点亮了灯。周青蓉站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蓉蓉,你去哪里?” 王二麻追在周青蓉的身后问。
  “我要去找梅姨。”
  “找干娘做什么?”
  “和你有关系吗?” 周青蓉忽然站住,回过身看王二麻。
  “这,是没什么关系,我就问问啊。” 王二麻说。
  “我不想告诉你。” 周青蓉说完继续往前走,她站在李雪梅的门外,咬了咬唇,敲响了房门。
  房间门打开,李雪梅看到是周青蓉有些惊讶,旋即笑着让她进去,房门又关上了。
  王二麻在门外呆站了一会,还是犹豫着走到了窗户边。
  他听到周青蓉在哭,灯影里,仿佛还看到周青蓉给李雪梅跪下了。
  王二麻吓了一跳,他跺了跺脚,飞快往盛慕槐的房间跑去。
  “到底怎么了?” 盛慕槐在看书,被王二麻拉出来的时候还一头雾水。
  “蓉蓉在哭,还在给干娘下跪,槐槐你快去帮忙解劝解劝。” 王二麻的眉毛愁的更耷拉了。
  听到这个情况,盛慕槐也吓了一跳,可是来到门口,却见李雪梅搂着周青蓉的肩膀,带着她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周青蓉正在抹眼泪,一抬头看到他们,又别扭地转了过去。
  可李雪梅却朝盛慕槐招手,说:“槐槐,你过来。”
  盛慕槐三两步跑到两人跟前,李雪梅说:“这闺女心思忒重了,一点儿事自己把自己给愁的不行。你啊,带她回宿舍劝劝,二麻子!帮我把你干爹给叫过来!”
  盛慕槐拉着周青蓉回到她的宿舍,于笑兰不在,两人就坐在周青蓉的床沿上。
  盛慕槐捏捏周青蓉的手,说:“青蓉,你怎么了,想跟我说说吗?”
  周青蓉低着头,半晌才下定决心说:“慕槐,我想去首都戏校,我已经和梅姨讲了。”
  盛慕槐沉默着想怎么回应。按理说,于班主出了30元将周青蓉带回凤山,让她在凤山学艺、演出,她是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的。
  周青蓉也在沉默里读懂了盛慕槐的态度,她急切地解释:“慕槐你听我说,我已经答应梅姨了,如果我考上了,我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跟着凤山一起演戏,等我毕业以后,如果赚了钱,我也会把钱寄回来,报答班主和梅姨的。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只是……” 她越说越急,最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急呀,我懂了。” 盛慕槐摸摸她的肩膀,安抚她。
  周青蓉蒙着眼泪看她:“慕槐,你真的懂吗?”
  盛慕槐拉住她的手:“青蓉,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摆脱槐下镇,想去大城市,想过上好生活,这都不是错。可是我们还要等班主的答复,如果他同意让你试试,那当然谁都不会说任何闲话。”
  “你说班主他会同意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青蓉你答应我,无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你都不要起怨怼的心思。”
  “我当然不会。” 周青蓉急忙说,“没有你们,我还在村里被我娘和我弟打骂,我怎么会埋怨?槐槐你放心,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傻姑娘,别这么轻易地说一辈子。” 盛慕槐挽了挽周青蓉的碎发。
  ***
  于学鹏最后还是答应让周青蓉去试一试了。凤山并不缺青衣,他也没和这孩子签卖身契,她如果执意要走,没人能挽留。
  李韵笙送给凤山六张演出票,于学鹏和薛山考虑了半天,带着盛慕槐、凌胜楼、王二麻和周青蓉四个孩子去了省城。
  李韵笙演的很好,宝刀未老。但《战宛城》里的邹氏和《翠屏山》的潘巧云,怎么看怎么没有辛老板演得好,盛慕槐想,这可能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吧。
  演出结束后,于学鹏和薛山带着几个孩子去后台感谢李韵笙。因为他们有李韵笙的名片和赠票,所以没受什么阻拦就见到了后台的他。
  李韵笙喜欢孩子,听凌胜楼和盛慕槐暂时不想离开戏班,有些遗憾,他说:“你们年纪不大,还有时间,十五岁之前想来,我们都欢迎你们。”
  于学鹏赔笑说:“李老,我们这戏班里还有一个孩子,学青衣的,她特别向往首都戏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进校深造。”
  “哪个孩子?” 李韵笙问。
  于学鹏把周青蓉推了出来。
  在凤山学习了一年京剧,周青蓉不再像原来那么干瘦,皮肤也变白了许多。她是清秀型的长相,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样子。
  “这个孩子长得倒还挺适合演青衣的,唱一段给我听听。” 李韵笙说。
  周青蓉定了定神,唱了盛春曾经指点过的《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段落。这段她刻意练过许多遍,又采用了盛春教导的发声方式,在登台的时候总能得着好。
  谁知道李韵笙听了这段,倒愣了一愣,过一会儿才说:“很好。你这个年纪能唱出这个感觉得也不多。刚刚听了我的戏吧?”
  周青蓉点头。
  “那你还记得《翠屏山》里潘巧云开头唱的南梆子吗?‘潘巧云在房中自思自想。’”
  周青蓉红着脸微微摇头。那个潘巧云是个荡-妇,她看着她的言行都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还记得怎么唱呢。
  李韵笙听了有些失望,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说:“正好首都戏校这两年扩大招生,十月会向社会大众再招收一批有基础的插班生。我给你一封推荐信,你到时候拿着信去戏校报考吧。”
  周青蓉点头,不敢相信竟然这么轻易就获得了推荐,眼睛里泛起了激动地泪花。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原来是省京剧团的团长带着肖红霜过来了。
  第34章
  团长看到那么多人在后台, 有些惊讶,但还是先笑着介绍:“李老,这是我们省团的当家青衣肖红霜, 她在戏校的时候曾经和辛先生学习过,现在也致力于恢复辛派传统, 特别想见见您。”
  肖红霜也赶紧上前打招呼。
  盛慕槐看得咬紧了牙,这人在外面打着辛老板的名头招摇撞骗就算了, 竟然还骗到爷爷师兄的身上来了。
  她在想, 如果李老板真以为肖红霜是爷爷的传人, 她该怎么揭穿这个谎言。
  可没想到刚刚还十分和蔼的李韵笙把脸一沉,连手也没有伸出去。
  肖红霜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脸上的笑也僵硬了。
  “肖红霜,我知道你。”
  李韵笙站起来看着她,他身量极高,久习武艺极有威严,给人一种强烈地压迫感。
  团长懵了,不知道首都的名家怎么会认识肖红霜, 而且对她那么有敌意。
  “你说你是我师弟的学生?那你还记得,当年是你带头抄他的家,当着他的面把他最爱的收藏品全部打碎,珍藏的戏衣全部烧毁, 还押着他游街的吧?”
  “你们这群所谓的‘学生’造他的谣言,说他不男不女,逼他穿跷走在前面, 然后从背后一次次把他踢倒在地上,有一次他被打得三天没下床,我没说错吧?”
  李韵笙一双眼睛满是悲愤,积郁的怒火与漫散的心疼找不到出口。
  那是韵春啊,是科班里人缘最好、最聪明、最潇洒的小师弟,是出科后人人赞一声风流的辛老板。
  韵春家里条件好,自己呢,不仅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胃口大。所以每次他父母捎来好吃的,除了分给全班同学,韵春都悄悄给他留一份。
  他们自科里就一起演戏,出科了同组戏班,韵春挑头牌,两个人一起不知走过了多少城市,获得了多少赞誉。二十多年,他们没有拆过伙。
  可没想到一分别,就是永别。
  如果他平反后没有立刻寻找师弟的下落,也不会知道他都遭遇了什么。
  他不敢想象这些年,韵春是怎么过的。
  李韵笙每说一条,肖红霜的脸色就白一点。
  那时候她是西北某省京剧学校的学生,辛韵春从首都调到他们戏校教戏,不到两年就被关进牛棚了。可李韵笙一直留在首都啊,他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你们这些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韵笙忽然抬起一脚,先踹肖红霜的肚子,又闪电般自后踢向肖红霜的膝窝,她被踢得跪在地上,膝盖与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她捂着肚子瘫在地上。
  “李……李老,您脚下留情啊。” 团长胆战心惊地说。
  李韵笙不仅是戏曲界德高望重的前辈,首都戏校的副校长,还是全国政-协-委员。即使团长有心偏袒肖红霜,也不敢阻挡。
  “过去的事即使是时代的错,你这人也够黑心的了。你们如果老老实实的,我还没打算这么快算老账,但你竟然还敢打着韵春的名号出来,我就只能替他教训教训你这个莫须有的‘学生’!”
  李韵笙浓眉竖起,他又看向团长:“团长,这样品行不端、艺德为零的人你还能让她打着辛派的名头留在剧团演主角吗?”
  戏曲界是非常讲究辈分与资历的地方,李韵笙德高望重,而且桃李满天下,就连教过的学生在各剧团都已经身居高位,即使他平常都在首都,团长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李老,您说得对,我们以后一定不让她再打辛老的名头了,以后我们选主角也会慎之再慎。” 团长立刻说。
  “把她带走,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李韵笙厌恶地说。
  团长赶紧把还瘫在地上的肖红霜拖起来弄走了。
  李韵笙回头,抱拳道:“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只是师弟的仇不能不报。”
  盛慕槐刚才早就听得愤怒至极,恨不得上去再踹肖红霜一脚。
  她本不该说话,却还是站出来说:“谢谢您,李老。您替我……我最喜欢的角儿报了仇,正了名。我敬佩您的为人,希望有一天也能做您学校的学生。”
  “哦?你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韵春,喜欢韵春?” 李韵笙问。他看着这孩子又大又明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师弟。
  “是。” 盛慕槐重重点头。
  “刚才你也听了我的戏,你会唱潘巧云那段吗?” 李韵笙问。
  “会。”
  “那你唱唱吧。上次你唱的是《金玉奴》,这次《翠屏山》,换个感觉。”
  盛慕槐看出了李韵笙的怀念,刚才既然已经看过了表演,那么唱得像爷爷一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吧?
  她定了定神,变换了一副风流中带点狠辣的神情,唱道:“潘巧云在房中自思自想。想起了与海师父不能久长。等大郎回家来对他言讲,管教那小石秀赶出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