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3)
  若以绝杀制服论输赢,不动修为真元的情况下,伏传毫无胜算。
  但是,二人以触手记点,这就让伏传多了许多纠缠的机会,两人玩得有来有往。
  谢青鹤原本是打算指点小师弟精细处的搏杀之术,伏传也确实玩得开心,且获益良多。多玩两盘之后,伏传越来越熟练敏捷,谢青鹤也被小师弟逗得常有奇思妙想闪现,很受启发。
  伏传玩得额上细汗点点,突然举手示意暂停,噗地笑了起来。
  不等谢青鹤询问,他就无声地笑着捶了捶桌子,小声向谢青鹤报信:唱起来了哈哈哈,我的天呐饭吃完了,夏赏送了酒水,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天,沈俣突然就唱起来了
  上官时宜把沈俣哄得太好了,沈俣调治天下农事的理想得到了主君的支持和理解,就端着酒杯对着上官时宜大唱赞歌令其名焉,咏其志焉。
  这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心潮澎湃情绪激动就满屋子乱转,给您高声唱一首美丽的赞歌。
  师父懵了,懵了。伏传不敢大声笑,竭力憋着用手捏住榻上的茶案边沿,还是禁不住浑身发抖,很小声地哈哈哈呼呼呼,师父他老人家哪里见过这个啊,沈俣给他唱懵了哈哈哈哈
  谢青鹤的耳力听不到正殿那么远,但是,光看伏传转述时的模样,他也大概能想出是什么场景。
  伏传平时都挺克制,难得一回笑得抽抽,谢青鹤看着他死死憋笑的模样,眼神变得非常温柔。小师弟额上还残留着激烈搏戏时熬出的细汗,谢青鹤拿毛巾给他擦了擦,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伏传正在欢乐中,没注意到他的细心照顾,竖起耳朵眨眨眼:诶,诶?
  谢青鹤半点不意外。师父纵横天下二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果然伏传就惊讶地说:师父他居然能跟着和,他唱的好像是相州小调啊还怪好听。厉害了厉害了,他还站起来了,还拉着沈俣一起跳舞
  伏传有耳如眼见的本事,在极度熟悉上官时宜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完美复刻正殿中的一切。
  他听着站了起来,学着上官时宜的动作,抖肩抖腰,抬起左腿抬右腿,居然还完美地踩在了嘴里哼唱的相州小调上,学着学着又忍不住噗笑:沈俣踩不着调,老是慢一步。师父不嫌弃他啊,拉着他跳得好开心!
  就在此时,殿外有侍卫快马赶到,风尘仆仆地往正殿禀报:郎主,白先生到了!
  白芝凤是收到新天子包庇的消息之后,一路披星戴月地从菩阳赶来青州。为了赶时间,没法儿坐车慢慢走,一路都是骑马。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把自己和卫士捆在一起,一路背来了青州。
  上官时宜和沈俣正在赤脚跳舞,闻讯即刻出门迎接,鞋子都来不及穿。
  白芝凤眼膛发黑、满脸憔悴,勉强保持着名士风度,与上官时宜叙礼问候。
  众目睽睽之下,上官时宜仗着陈起莽夫体魄臂力不弱,竟然直接把白芝凤抱了起来,大步跨入正殿,将人安置在独属于他自己的坐榻上:叫丛儿来!仙瑞心力交瘁,即刻用药!
  伏传一直听着正殿的动静,马上转述:大兄,好像不大好。快去救人。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回身去穿衣裳,说:来得及。
  伏传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玩搏戏出了汗,不想穿厚衣裳,顺手把常夫人送来的毛皮帽子戴上,满头毛绒绒地跟着谢青鹤出门。
  到了正殿,谢青鹤上前给白芝凤搭了搭脉,所有人看清楚了他的欲言又止。
  上官时宜关切地问:如何?还不开方子煎药?
  白先生路途辛苦,吃些细软的饮食,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谢青鹤用小心又不冒犯的口吻上禀,不必吃药。
  那就好,那就好。上官时宜就坐在榻边,握着白芝凤的手,你就慢走一步又如何?
  白芝凤一路上确实遭罪,主要是连日骑马,娇嫩的屁股和大腿都受不了。偏偏这痛苦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说。这会儿躺在榻上都感觉还在马背上颠簸,整个人散架成一百零八片,片片都不靠拢。
  凤再也不离开郎主半步了。这是白芝凤的血泪教训。谋主哪儿能离得开主君?
  上官时宜亲昵地拍了拍他憔悴的脸,心疼地说:先生就在这里歇半日吧。有事明日再议。
  白芝凤跑得挺快,主要是表明立场。跟他同行的王督、褚瑷等人早就骑不动马了,陈家的谋士稀里哗啦丢了一路。东楼议事俱是合议,陈起很少单独问策。白芝凤对此也没有异议:叨扰家主。
  跑得散架的白芝凤往殿前一瘫,夏赏送了汤水来,他才吃两口就呼呼睡着了。
  上官时宜轻声叮嘱道:好好服侍。
  所有下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惟恐惊动了正在沉睡的白先生,只管屈膝俯首应诺。
  沈俣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拉着上官时宜喝酒唱歌跳舞,叙礼拜别之后,上官时宜将他送出殿门,特意叮嘱陈箭,要提灯牵马将沈俣送回家去,沈俣走的时候明显非常开心。
  伏传偷偷给上官时宜竖了两根小小的拇指。
  没穿衣裳就跑出来了。上官时宜顺手把伏传拎了起来,丢给谢青鹤,别冻着。
  谢青鹤熟知伏传的修为境界,倒不担心小师弟冻着。不过,人都被师父丢怀里抱着了,干脆就就这么着往偏殿回去。夏赏派人来提灯照明,伏传不大好意思,示意了一下,谢青鹤不肯放手,他就挨近谢青鹤怀里,伸手挂住了谢青鹤的脖子。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瞅着四下无人了,才跟谢青鹤窃窃私语:论演戏,就我最差。
  谢青鹤微微一笑,道:这才到哪里?明天再看。
  次日。
  青州的随军幕僚奉命到紫央宫议事,青州将军安莹与青州长史沈俣列席旁听,白芝凤以谋主身份主持合议。众人坐齐之后,上官时宜才从门外走进来,身边跟着三个人,分别是少君陈丛,隽小郎君,斐小郎君。
  少君正式出现在合议现场,这本该是今天最震撼的一件事,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今天的议题。
  谁都知道,秦廷新天子驾崩没什么好商议的。真要有什么动作,兵贵神速,陈起早就决断了,哪里还能按捺到今天?今日的合议是为了恢复幕府的运作,从不正常的休假中清醒过来。
  偏偏项斐也出现了。
  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或早或晚,他迟早都会进入中枢,参与决策。众人重视归重视,今天在合议时看见了谢青鹤,却不会特别震惊。
  真正让人震惊的是项斐的出现。
  项斐是已故大将项兰的独子,被陈起所收养,说是要当亲儿子看待。
  家主就真的把项斐带来合议现场了?亲儿子来了,养子也一碗水端平?
  在场大多数人与项兰都是旧识,关系好或不好,随着项兰救主战死,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看见项斐穿着素衣,风度翩翩的出现在屋内,所有人都生起一股由衷的唏嘘与感动。
  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死后依然能够保证妻荣子贵,就是最大的心安和保障。
  有项斐顶在前面,谢青鹤与伏传就波澜不惊地坐在了上官时宜身边。
  和伏传想象中紧张严肃的氛围不同,合议还没开始之前,大家都在聊闲天,屋子里嗡嗡响。
  夏赏带着奴婢来送蜜浆酒水,坐着聊天的人都是东倒西歪,连一向最讲风度的白芝凤和今天早上才赶到的王督都躺在席上骑了太多天的马,腰和腿实在支不起来。最让伏传瞠目的是,安莹带了两个品级比较高的副将来,那位陈副将把脚翘得老高,居然就舒舒服服地抠起脚来
  有人喝水,有人吃东西,有随军幕僚击磬清堂,屋子里才逐渐消停了下去。
  白芝凤躺着主持合议。
  在场还有许多人不知道秦廷新天子暴毙之事,白芝凤才说了此事,屋子里又嗡嗡响。
  伏传不禁跟谢青鹤小声议论:这要是在山上,都罚去跪经了。
  谢青鹤把一盘子剥好的盐水花生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多吃少说。
  伏传果然听话,只管低头吃花生米。
  项斐悄悄注意着他俩的动作,也学着伏传抱了一碟子盐水花生,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摁。
  陈起到现在都没有调兵的动作,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兴兵。这事就没什么可议的。但是,总有人要唱唱反调,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端水大师白芝凤躺着灭火,快刀斩乱麻地搞定了此事。
  不趁着秦廷国丧兴兵攻打王都是一回事,秦廷一连死了两个皇帝,咱们总得捞点好处吧?
  今天的合议内容主要就是,怎么更好地趁他病吃他肉。
  这个时代的风气就是不能让谋士受气,谋士受气可能会自杀!所以,只要是受邀进到这间屋子的人,都有资格发言,且绝不会因言获罪。
  谢青鹤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大家吵着吵着互相启(对)发(骂),理越辩越明,事越理越清,渐渐地局势就明朗了。讨论到最后,基本上也就三两个看上去还行得通的方案。
  这时候谢青鹤就拾人牙慧,挑他认为有道理的想法,直接向上官时宜复述一遍。
  上官时宜就点头:我儿说得对。仙瑞,就这么办吧。
  众人:
  苍了个天,家主是被姜夫人扎小人了吗?!
  第272章 大争(84)
  谢青鹤盘算得挺好,天下初定,战事将歇,可以商议新朝定都之事,请师父稳坐后方。
  具体的事情,他和伏传做好,师父只要好好地当吉祥物。
  他显然低估了上官时宜对治世的厌弃之心。
  上官时宜一辈子拿的都是世外执剑之人的剧本,既非圣人,也做不了明君。
  原因很简单,上官时宜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是非观念,非常强烈刚硬,无法对任何人包容妥协。他自己聪明出色,战力极强,所以,他也无法跟笨蛋蠢货共情。这就导致他无法容忍上层弄奸,也无法容忍底层犯蠢,坏蛋就该杀头,笨蛋活该受苦,啊,放眼天下,余子碌碌,都是来添堵的!
  为君者该有的制衡、妥协,对底层愚昧、贫苦之人的同情、仁爱,上官时宜都很少有。
  这种藏在骨子里的观念冲突,并不是谢青鹤包揽了往来竹简、无须上官时宜亲自处理,就能彻底避免的。陈起是个非常全能且纳谏的主君,他不仅能马背上作战,陈家治下所有城池的治理、内部势力的协调制衡,也全都集拢于陈起一身,没了陈起,谁都玩不转。
  谢青鹤帮着处理了所有的军政事务,还是得给上官时宜做简报,让上官时宜心里有数。否则,门下文武来来去去地问事、回事,上官时宜如何回答?这总不能叫谢青鹤代劳。
  上官时宜活了快二百岁,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谢青鹤的处置未必都让他满意。
  干脆些说,按照他的处事标准,简直事事都不满意!
  我这儿还没坐上皇帝宝座,还没叫人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呢,他倒养上阉人了。
  你倒是挺会给他找台阶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想呼奴唤婢作威作福,那又因何要抛舍子弟性命起事造反,他家子弟冲杀陷阵,有勋功战绩
  赵熙,他一个马都不会骑的软脚虾子,每回团战,他就窝在阵后的马车上,还得叫两辆车备着,恐防这一辆车坏了,他又不能骑马,还不能走路,还嫌弃家奴背着不体面!前面打起来了,他就只管叫家奴拼死冲杀,以此升勋得志。他有勋功?赶头家猪放在车上都能有勋功!
  缺了他个不会骑马的软脚虾子,我就不会打仗了吗?家就要亡了吗?
  我还不能砍了他了?!上官时宜怒道。
  谢青鹤都被训得不敢抬头,心中无奈,只能垂首苦笑。
  上官时宜一辈子都没怎么受过气,他的道很简单,嫉恶如仇,除恶务尽。
  这件事是有人来信告状,说安州赵家大肆收买阉奴,一是赵家采买男奴进行阉割,大概是没有熟手负责照管,死亡率很高,赵家又开辟了第二个渠道,直接收买阉割后的男子。
  这事在安州搞得沸沸扬扬,很多贫家为了钱财,就把多余的孩子卖去赵家。有些舍不得孩子、或是压根儿就没孩子的歹人,为了谋这一笔钱财,干脆干起了抢夺强掳的买卖连成年男子也有冷不丁被打了闷棍,一刀了账,就此被卖到赵家为奴的经历。
  赵家并不是安州本地人,陈起打下安州之后,赵熙被封在安州,负责治理民务。
  既不是本地豪族,又如此作威作福,当然惹了不少人生怨,告状的竹简纷至沓来。
  然而,竹简来告的内容,并不是指责赵熙虐民不道,而是指责赵熙僭越。
  天底下只有皇帝的后宫才有资格使唤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不算是人,和平民有着截然不同的道德标准。皇帝使唤阉人能有一万个理由,普通人家用阉人就是苛虐不道。
  总之,阉人成了皇室的特权。
  普通人家使唤阉人,是和私藏帝王冠冕、出入九乘、家筑高台一样,属于僭越之罪。
  对这个时代的贵族高门来说,买来的奴婢就像是家中的荒草,想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喜欢就养一养,也可以折下来种在花盆里,或是用刀随意砍杀人家压根儿也没状告赵熙虐民。
  来来回回告的都是僭越不敬,暗指赵熙有不臣之心。
  这里面的道道上官时宜不是不懂,他就是不认。世俗盛不下上官时宜一颗激愤之心。
  谢青鹤很了解师父。骂归骂,上官时宜说一不二。既然说了把事情都交给他处理,就不会变着法儿地拆他的台。骂过了也就算了,总不能叫师父憋着吧?
  伏传没见过这场景。
  对大师兄从来温柔慈爱的师父翻脸骂人,大师兄都不敢抬头,可这又不是大师兄的错。
  他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心里非常难过。
  上官时宜骂了一顿,谢青鹤只管低眉顺目躺平装死,他就骂了个寂寞。
  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破事!上官时宜把竹简摔回案上。
  谢青鹤注意到,师父摔竹简的时候,小师弟似是受惊,肩膀很轻微地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