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9)
  就在此时,陈利快马赶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小郎君,应渠水涨得厉害。詹先生非要往上游去看水位,安将军拦都拦不住这水要是冲下来,多少人也护不住啊!
  谢青鹤也有些急了:那还来问我?把人扶回来啊!
  陈利等的就是这道命令,一骨碌爬了起来,正要调转马头奔回去。
  就在此时。
  乌沉沉漫天雨幕之中,倏地一道紫光划破天际。
  谢青鹤心生欢悦,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划破天幕的正是属于他的那道剑气。
  剑气活生生地撕裂了漫天乌云,将正在疯狂降水的云气打得七零八落。地上所有面对天灾瑟瑟无力的百姓,全都看见明亮刺目的阳光从云层中倾洒而下,被撕开的乌云就像是卷起的烟层,不断地往上翻涌、蒸发。
  青州城中,处处惊叹。
  迷信的百姓开始跪地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明保佑。
  乌云散了。
  暴雨,渐渐停歇。
  谢青鹤站在逐渐明亮的天穹之下,看着残留在云上的剑气,仰面含笑。
  小师弟的修为,又精进了啊。
  千里之外,一剑解围。
  第277章 大争(89)
  伏传孤身潜入王都,没有带任何下人。
  他用登云术赶路,一夕之间就能飞出去百千里。青州暴雨之时,伏传已经身在王都之内。
  用得自谢青鹤的剑气斩云止雨,对伏传来说不算难事。修者善治五行,对抗山川风雨。初学乍练就从细微处一一实践。以剑气止雨,不过是修为积累到某种程度,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真正困难的是,伏传人在王都,却能感知到青州有暴雨摧城,精确投剑,隔空解围。
  这种突如其来的突破,对伏传来说也非常地稀罕和惊奇。
  他年纪小,资历也浅,就算在入魔世界有过修行经历,前世伏草娘的修为只能加诸于神魂。不管是现世的自己,还是陈隽的皮囊,都得花费时间慢慢提升修为,半点不能讨巧。
  也就是说,伏传此时的修为,也就是陈隽所经历的十年而已。
  现实中的谢青鹤也未必能在寒山感知千里之外的一场暴雨,修行十年的伏传却做到了。
  伏传都不大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如往常地修行,按部就班地习练术法,进了王都,正打算去找花氏夫人
  突然心中迟疑,使他下意识地深究幽玄奥妙。不是目睹,也非耳闻,类似于福至心灵,突然就感知到青州正在暴雨中瑟瑟发抖,山河流泥,应渠奔涌,大雨瓢泼。
  他甚至能感觉到大师兄隐约的忧虑和担心。
  这种感知发生得很没有道理。
  然而,伏传连一丝困惑疑问都没有,无比笃信自己感知的一切。
  下一瞬,他便释出眉间一道剑气。
  紫气纵横千里。
  剑气斩断乌云,止息暴雨之后,与谢青鹤还有了一丝微妙的灵犀感应,方才倏忽而归。
  伏传接到飞去归来的剑气,那感觉就像是派人回青州办了件事,被差遣的人还跟大师兄打了个照面,回来跟他述说了沿途经历的一切他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与谢青鹤隔空交流的微妙灵犀。
  这感觉就更玄奇了,还特别地不讲道理!
  伏传很快就从原地挪了出来。
  剑气一来一回,不止青州百姓瞩目,王都百姓也被震惊了。
  伏传曾经用剑气收拾过秦廷宫中灵间的鬼修,王都百姓对这道剑光都不陌生。
  今天剑气一会儿飞出城,一会儿从城外飞回来,惹来无数百姓围观,有好事且不怕死的百姓跑出来寻找,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天生飞来飞去的紫光,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上回剑气在宫中飞舞,百姓进不去,今天不是在宫外吗?
  这事闹得整个王都沸沸扬扬,不少百姓走街串巷寻找,伏传早已脚底抹油,扬长而去。
  他年少脸嫩,个儿也不高,裹着不起眼的灰旧衣裳,刻意淡化了自己的存在感,行走在王都街头并不惹人瞩目。赶到黎王府之后,他也没有去找阎荭安插在黎王府的奸细碰头,找了个僻静处,一眨眼就翻过墙去,凭着超凡的耳力一寸寸搜检找人。
  事实上,找人也不那么容易。
  不是所有人时时刻刻都会重复关键情报,仆妇下人也不会大着胆子背地里随口议论主家。
  偌大的几重宫殿,诸多年纪相仿的妇人,若不是刚好撞见仆妇见礼称呼娘娘,伏传哪里知道在午睡的妇人就是花折云?他循声往前面赶,黎王府的卫士太过拉垮,大摇大摆走进去都没人发现。
  赶到花折云居住的宫殿时,里边正在说话。
  不知名的仆妇说:又咳了两回血。夜里尤其睡不好,好容易眯一阵子又咳醒。躺在榻上也说想睡,委实是睡不好,上午好歹是安稳了片刻。饭也吃不下,只进了两口汤。
  花折云深深叹气,说:我知道了。
  仆妇似是抹了抹泪,哽咽道:王妃不许奴婢来春山殿,说是怕这咳血的病过人,可是,眼看着是不大好了
  仆妇显然是有所求,花折云听了只叹气,并没有松口答应。
  两人在殿内来来回回地拉扯了不短的时间,仆妇只顾着哭诉,倒也没有真的把强求说明,花折云不下逐客令,也不肯妥协。直到花折云的仆妇进门,借口说底下人来问采买的事情,这场劳心劳力的拉锯才在哭诉仆妇的知趣告退中结束。
  伏传就坐在廊殿侧门的悬梁之上,看着这仆妇红着眼睛出来,似乎还酝酿着更大的悲痛。
  春山殿内。
  王妃尚且知道爱惜翁主,倒是她那不知趣的奴婢总来歪缠。实在讨厌!琚姑亲手拿掸子把适才仆妇坐过的席子掸了几遍,仿佛在驱赶霉运,也不知道她身上是否带了病气!
  你就嘴上积福吧。王妃病重,她也是太过心焦仓惶。花折云叹气。
  琚姑仍旧不高兴,拿着掸子啪啪敲席子。
  少倾,花折云问道:册儿呢?
  翁主外边顽着,娘娘要见她么?琚姑问道。
  我去找她。花折云蹬鞋起身,使女们很快就簇拥着她走出宫殿。
  伏传看着她往侧边的花园里走,翻身上了飞檐,顺着屋脊缀在花折云身后。
  没多久,花折云就找到了在树下玩泥巴的女儿。
  妘册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她坐在仆妇铺在地上的席子上,两只手抄在干干净净的袖口里,看着前面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婢用泥巴捏各种形状这就是翁主版的玩泥巴。
  阿母!妘册起身向花折云施礼,儿不饿不渴不冷不热不累,还不想回屋去歇息。
  花折云蹲身搂住她,满眼温柔慈爱:册儿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阿母放心。
  妘册明显对玩泥巴比较感兴趣,被花折云搂着就想往边上闪。
  直到花折云说:阿母有事问你。她才停下对玩泥巴的向往,专心地看着花折云,明净无暇的童稚双眸中都是疑惑:何事?
  花折云反倒迟疑了。
  妘册想了想,问道:姜阿母又想叫我去她那里顽了么?
  花折云没想到女儿这么聪慧,既然已经点明了,她也不再犹豫,问道:是。册儿,姜阿母生病了,病得很重。她那时候训斥你,是不想让你常常去见她,让你也生病。现在她可能好不了了,玟姑姑来春山殿请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姜阿母?
  妘册好看乌黑的细眉皱起来,很赌气地说:我不去!
  不等花折云劝说,她已经条理清晰地说了自己拒绝的理由:我是个大孩子了,听得懂话。若是姜阿母不愿意我去看她,可以跟我说道理,我们约定好五天,十天,二十天见一面也可以。她为什么要板着脸训斥我呢?难道我很愚笨么?难道我很怯懦么?只要训斥我,我就害怕,不敢见她么?
  她爱护我,又蔑视我。我才不去看她。妘册偏过头,言辞间皆是愤愤不平。
  花折云很少见女儿这么生气,也没有板着脸强行呵斥,只温柔地搂着她的小肩膀,为王妃说情:册儿,人孰无过?人人都会不小心做错了事。那日阿母抱着你跌了一跤,把你胳膊摔脱了,你疼得哇哇哭,不是也原谅阿母了吗?就不能也原谅姜阿母吗?训斥你的事,比摔脱胳膊还严重吗?
  妘册考虑了片刻,有点分不清楚,皱眉道:这不一样。
  姜阿母病得很重。花折云再次强调,她用手勾了勾女儿垂下的发丝,其实,阿母也很担心,你若是去见了姜阿母,你这么小小年纪,若是过了病气,太过危险。但是,阿母又担心,若是你错过了去见姜阿母最后一面,会是你一生的负疚与遗憾
  妘册震惊了。她抓住了谈话的重点:最后一面?
  花折云点点头:就和黄狸奴一样,死掉了,埋掉了,再也见不到了。
  话音刚落,妘册哇地哭了起来,尖叫道:我不许姜阿母死掉!不许死掉!阿父!王父!阿父!快把阿父找来!册儿要阿父!快去找阿父!
  刚刚还粉团儿似的小姑娘变身小炮弹,花折云差点拉不住,几个婢女连忙围上来帮忙。
  妘册只管嚎叫,被花折云抱住不许动,她突然又不叫阿父了,大哭道:姜阿母!
  妘册对嫡母的感情非常真挚,哭得涕泗横流,小脸绯红。她闹着要去见王妃,花折云就不按住她了,安慰道:不哭不哭,阿母这就带你去。
  仆妇们端水来服侍妘册洗脸,擦去挣出来的细汗,这才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伏传也没想到刚来黎王府就撞上这么一场闹剧,这么多人也不好露面,只得顺着屋脊继续尾随。
  他觉得大师兄的妹妹一板一眼讲道理的模样挺好玩,只是后边情绪崩溃开始尖叫哭泣,叫他有些受不了。想起家里的臭弟弟三郎小时候也爱仰天哭泣,顿时心有余悸。看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尖叫都是小孩儿对抗外界的基本功。
  伏传在屋脊上行走,自然视野开阔,远远地看见有一行人朝着花折云与妘册这边走来。
  到底是花折云与妘册先一步,王妃宫殿的奴婢都惊喜地看着妘册,一波上前迎接,一波开门打帘子,兴奋又感动地说道:翁主来啦!翁主来探望王妃!
  妘册从仆妇怀里一跃而下,抹了抹眼睛,带着哭腔奔进殿内:姜阿母,姜阿母!
  五岁的小姑娘手脚还不大利索,跑得太快,扑就在空阔的寝殿内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摸了摸摔疼的膝盖,瘪了瘪嘴,有点想哭。殿内的使女仆妇都吓坏了,都要追上来安抚。
  妘册强行憋住了哭泣的冲动,又颠颠儿地往里边跑:姜阿母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翁主的呼喊声里还带了点我都来不及哭疼的莫大委屈。
  姜氏勉强爬起床来,想要去接心爱的小人儿,又抑制不住从胸肺深处透出的艰难与痛苦,咳嗽时血沫飞溅,仿佛要把肺叶都化作血点一一咳出来。
  她用手帕捂住嘴,走了两步又吩咐使女:不叫她进来,不许她进来。谁叫她来的?快拦住!
  马上就有两个使女上前,将往内殿跑的妘册拦住。
  妘册生气了:姜阿母,你训斥我一次,我已经原谅你了。就算你抱我睡觉,给我糖吃,我很喜欢你,你也不能总是她说不好这句话,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总是惹我生气!
  姜氏听得好笑又感动,使女放下了内殿的帘子,她就站在帘子一侧,虚弱地说:是阿母不好,惹翁主生气了。册儿,阿母的小宝,阿母病得不合适,这个病它过人。看在阿母生病的份上,册儿就不要和阿母生气了吧?
  妘册能从帘帐一侧隐约看见姜氏的身影,恰好刚才膝盖摔疼了,她就在帘帐前坐下,隔着厚重的帘帐,伸手去抱姜氏。姜氏看着鼓起来的帘帐无比迟疑,最终还是伸出一只手,让妘册抱住。
  姜阿母,你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等到明年开春,病就好了。妘册叮嘱说。
  这是黎王与花折云哄骗妘册的说法,次次说,年年说,说得妘册深信不疑。
  姜氏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听见女儿奶声奶气地安慰,还是禁不住有了一丝憧憬与希望,万一如小人儿所言,真的活下来了呢?谁又不想活呢?
  是,阿母好好地吃饭,好好地姜氏满心柔情,隔着帘子与女儿说话。
  正在此时。
  黎王的咆哮声传来:不知死的贱婢!快把翁主抱出来!
  随扈黎王的卫士跟着冲了进来,一路长驱直入,目标翁主妘册。
  花折云就在一旁守着,见状上前劝说:王
  黎王眼里只有女儿,对带着女儿来探望发妻的花折云深感愤怒,不等花折云一句话说完,他狠狠一甩手,将花折云推了出去。花折云毕竟一介女流,哪里经得起丈夫愤怒一推,踉跄倒退。
  妘册从未见过这么愤怒的父亲,一时间竟被震慑住了,呆呆未动。
  黎王弯腰将女儿抱起,怒道:你只说心爱册儿,她若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舍得叫她冒险来陪着你?孤年介四十止得一女,你就这么狠心,非要拖着她给你陪葬?!
  这话说得太过狠毒,姜氏又气又羞,还有十二分的伤心委屈,竟被刺激得一时吸不进气。
  隔着帘帐,黎王也不知道姜氏是什么处境,还狠狠出了一口气,抱着女儿飞快往外走。
  眼见姜氏出气多入气少,内殿的使女都吓坏了,上前迭声呼唤,乱成一团。
  花折云本要跟着女儿出去,听见里边不对,她又折返内殿,毫不避忌地钻进了帘帐,亲自搂住姜氏,给她揉胸顺气:阿姊,阿姊!你莫要生气,册儿就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也甘愿叫她来探望你。是她自己要来,哭着要来。拦都拦不住。
  妘册生母的话很有份量,姜氏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还是摇头:不该叫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