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这一招蕴含了锋利剑气,势不可挡地席卷夜色,灵压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将好几个镜鬼击飞数尺之远。
  包括为乔颜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个。
  “乔姑娘,你没事吧?”
  许曳喘着气看向乔颜,却发现后者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着被剑气振出很远的镜鬼。
  它替她挡了那一击,又被许曳的剑气所伤,本应虚弱不堪、无法动弹,此时却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在地上细细寻找着什么。
  乔颜心有所感,不顾许曳劝阻,大脑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红夜色里,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来,莹润剔透,为她照亮镜鬼跟前散落着的物件。
  那是一串几近枯萎的千丝穗,被剑气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无措地跪在地面,仿佛满身伤痕都不存在,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点捡起来,轻轻放在手心之中。
  镜鬼乃魔族所化,丑陋畸形、无情无欲,只懂得不断地杀伐与屠戮,不存在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会记得曾经认识的人。
  更何况,乔颜与它理应是从未见过的。
  许许多多藏在心底的疑问,都随着那串千丝穗的出现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里,被不知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乔颜总觉得晏清从不在乎她,想方设法寻找着他心悦于自己的蛛丝马迹。
  可少年人从来都是温和又腼腆,就算被她搭话,也只会低下头安静地笑,很少说些话来应答。
  后来经过大战,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生疏。那时的乔颜想,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她出了秘境,准能遇上许多许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觉得她很烦。
  从小到大只有自己缠着他的份,晏清只会极其偶尔地站在某个地方,遥遥注视属于她的影子。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远到乔颜看不清他的模样。
  晏清从没说过在乎她。
  可为什么……直至此刻,还要这么竭力地、连性命都不顾地,保护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丝穗呢。
  “乔姑娘。”
  许曳看出她神色有异,声音小得难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乔颜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会察觉不出身边所有族人的异样。只是那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乔颜不愿,也不敢接受。
  然而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对劲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族人们的刻意疏离、母亲记不起曾经的许多事情、诡异莫测的镜鬼,彻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里不翼而飞的灼日弓。
  魔气为阴,正气为阳。
  唯有灼日弓不会被水镜之阵复制,既然神弓隐匿了踪迹,那岂不就再直白不过地说明,她所处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阴面么?
  此番下水,“寻找灼日弓”只是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其实乔颜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在不久前曾对许曳说,要来“找一样东西”。
  其实那并非灼日弓,而是某个人手腕上的千丝穗。
  只要见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她在过去的数年间与仇敌相伴,不辞辛劳地助他们恢复灵力,并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亲手杀害了曾经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来陪伴在身边这么久的,全部都是谎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谈与微笑,还说要一起离开秘境,去南城看烟花……
  什么烟花和约定,尽是无法实现的假话,而她已然成了满手血污的罪人,犯下无法洗净的罪孽。
  “乔姑娘。”
  许曳彻底慌了阵脚,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眼眶陡然变红,想方设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伤心,狐族虽然受了魔气侵染,但只要离开秘境好生修养——嘶!什么声音?”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卷整个秘境的轰鸣。
  许曳心下生疑,差点以为那位魔君杀了过来,等出门抬头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乔姑娘,你快看天上!”
  乔颜恍惚之间闻声抬头,透过房门,窥见一片狭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无声沉淀下来,穹顶之上是浓郁的血红与墨黑,一切本应当浑浊幽暗,见不到丝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却突然迸发出无比璀璨的白光。
  光晕不断挣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断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点为圆心,朝四周如同丝线般细细散开。
  好似夜风吹落满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绽开一朵朵圆形的花。
  “师兄,天边有异。”
  秘境之中,明空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颗卤蛋状光头被照得发亮:“有股巨大的灵力被迫散开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明净坐在地面上,双手合十,语气毫无波澜:“定是不知何处又起了杀伐……只是秘境中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灵力?”
  “云师姐,你快看!”
  在山间一处不易察觉的山洞里,林浔同样仰起脑袋,颇为好奇地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云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静站在他身旁,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应道:“好像烟花啊。”
  “烟花?”
  林浔闻言咧开嘴角,眼底的笑意与亮色更浓:“真的好像啊!”
  “阵法已经在逐渐碎裂了。”
  宁宁坐在水潭不远处,身边是一袭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绑,为了不让求饶声惹师姐心烦,裴寂毫不犹豫将他丢在了瀑布旁,与哗啦啦的水声孤独做伴。
  “像不像是一场烟花?”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连说话和睁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道轻柔的风,缓缓落在少年耳边:“送给你哦,就当作是……裴寂舍身救我的奖励。漂亮吧?”
  他们坐得很近,如今宁宁毫无征兆地突然入睡,在整个身体往前倾倒的刹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轻轻接住。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在极其短暂的迟疑后,将她朝自己肩头挪了一点。
  然后又挪一点,直到宁宁的脑袋稳稳当当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终于长大了,妈妈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静。”
  在漫天绽开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侧过头去,视线正对宁宁面庞。
  他见到少女小扇子一样纤长的睫毛与圆润小巧的鼻尖,她像是梦见了开心的事情,在睡梦中无声地轻笑。
  裴寂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再低头时,嘴角带着与她相仿的、静静上扬的弧度。
  “天边怎会出现这般异象?”
  而在废弃的老宅中,许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语,乔颜则借着满天光华,打开被攥在手里的信封。
  那是她娘亲的字迹。
  [吾儿乔颜:
  见字如面,切勿挂念。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们与魔族的战斗应该已入尾声。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际,总得有人为此而站出来。
  若要击垮魔族,需以我们体内的全部灵气为引,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局,将你剔除在外,是我身为母亲的最后一点私心。
  这世上除了秘境,还有许许多多你未曾见过的景象,南城的水乡,京都的楼宇,仙道之上厚积的雪与云。
  倘若我们无法再见,那便由小颜代我和爹爹一并去看看吧。
  无论结果如何,爹爹与娘亲永远爱你。
  对不起啊,明明早就约定好了,却不能陪你离开这里,一起去看场烟花。]
  字迹被滴落的泪水渐渐晕湿,变成模糊不清的墨团。
  镜面之外,乔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昼的夜空。
  镜面之中,魔族女修用尽体内残存的气力,最后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后,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镜的正反两面,两处近在咫尺却最为遥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见,皆是同一幅景象。
  镜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边的一点逐渐扩散,好似蛛网千千结,迅速扩散至整个天空。
  由白光织成的繁花千姿百态,无比绚丽地绽放于穹顶之上,伴随着裂痕出现时的轰然巨响,虚妄得不似真实。
  当它们一束一束地绽放,渐渐填满夜幕的时候,星痕剑剑气也随之爆开,牵引出绮丽灼目的雪白流光。
  犹如一场真正的、被整个世界注视着的烟花。
  第63章
  星痕剑刺破阵眼, 在覆盖整个天幕的光华之下,水镜阵法轰然崩塌。
  两处秘境在镜面碎裂的间隙渐渐融为一体,属于虚假镜像的那一面尽数消失, 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稀里糊涂来到了真实的秘境之中。
  原本低矮空明的穹顶如玻璃般裂开,露出更为遥远的、被乌云遮掩的浑浊夜空, 血月凌空,隐隐透出些许黯淡的红。
  青翠葱茏的连绵林海没了踪影,由一株株嶙峋干枯的树木残骸取而代之;围绕在身旁的空气亦是沾染了薄薄的黑与红, 魔气像是飘散在夜里的雾, 悄无声息弥漫在每个角落。
  血腥味和尸骸一处接着一处, 世外桃源猝不及防就成了古战场,画风突变之下, 把不少人吓得不轻。
  各大门派的弟子们只不过多多少少受了些心理冲击, 与之相比起来,与祁寒一伙的魔修们就要惨上许多。
  真正的秘境里魔族死伤众多, 而秘境出口又多年不开, 导致杀孽深重的魔气盘旋不散,有如色界。
  灵力大损的狐族受其侵染, 化为食人血肉的“镜鬼”, 而重伤未愈的魔修们同样神识不稳、灵力微薄, 在此等冲击之下, 亦是深受重创。
  许曳愣愣看着天边团团簇簇、像花瓣一样绽开的裂痕, 一时间被震撼得没了言语,心中激荡万千。过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对乔颜小声道:“乔姑娘,这应该是……水镜之阵被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