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真言不讳
  第二天一大早,杨梦龙就去拜访孙承宗了。
  孙老头这个兵部尚书现在差不多是半退休了,没办法,在大凌河之战中落下的病根一直好不彻底,反复发作,他的身体也是好一段坏一段,精力大不如前,大多数事情都交给几个兵部侍郎去折腾,只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他才会打起精神去参与。按杨梦龙的看法,崇祯最好还是让孙老头退休,另外选一个年富力强的人当这个兵部尚书,人家都一把年纪了,还有病在身,硬要人家继续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兵部尚书,那不是虐待老人嘛!可崇祯不是这样看的,这位天子逮到能用的人就用到死为止————不管是被他杀死还是自己病死,在他看来,孙承宗年纪虽然大了,但还能凑合着再干上几年呢,没看到冯元飙那个倒霉蛋都病得说不出话了大老板都没让他退休嘛,你退什么休!
  碰巧的是,今天孙承宗的精神还比较好,正在客厅里跟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兵部侍郎谈着公务,听说杨梦龙来了,他很高兴,亲自出门去接,见面就说:“好久不见了,你可想起要到京城来看看老头子了!”
  杨梦龙嘿嘿一笑:“我不是抽不出时间来嘛!老大人,最近身体好点了没有?”
  孙承宗说:“这身骨子好不了了,老啦,不中用了。”
  杨梦龙说:“可别这样说,大明还指望你来撑住这危局呢。我从南阳带了些蜂蜜和奶酪,老大人你早上喝一点滋补一下,不出半年,保证你生龙活虎了。”打个手势,蒋正和石天保将一盒蜂蜜和一盒奶酪呈了上去。
  孙承宗流着口水问:“有没有给老头子带点蜜枣、柿饼、桂圆什么的?”
  杨梦龙说:“带了带了,各带了五斤。”
  老头子不满意了:“才五斤啊?富甲天下的小杨将军才拿这点东西送人,是不是太寒酸了?”
  杨梦龙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可以尽情的狂吃海喝啊?吃这么多甜食对你的身体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一点养生之道都不懂!”气咻咻的拨开仆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那位兵部侍郎大为惊讶,等他进去之后小声对孙承宗说:“大人,此人是不是太过随便了?简直就是目无上官……”
  孙承宗爽朗的一笑,说:“仲纶,你不了解他……这小子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性子野得很,你要是端着那套官架子跟他打交道,他立马一脚把你踹翻,然后扬长而去。随便一些,就当是跟自己孙子说话好了。”
  那位兵部侍郎有点无语,还有这样的极品?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杨梦龙的年纪,给他们两个老头子当孙子都有点嫌小,算了,随便些好了。
  客厅里,杨梦龙已经让人把蜜枣、柿饼、桂圆、山茱萸等干果品摆上了桌子,散发着油菜花的芬芳的蜂蜜在一盘核桃饼上淋了一层,红茶也泡上了,手脚真够快的。这些都是他从南阳带来的,卖相谈不上多好,但绝对美味。孙承宗先尝了个蜜枣,接着把一个小小的核桃饼塞进嘴里大嚼,然后呷一口红茶咽了下去,赞不绝口:“美味,真是太美味了!”那位兵部侍郎也尝了一点,果然美味。
  杨梦龙跷着二郎腿说:“这茶叶是桐柏山茶园产的,给老大人你带了五斤过来。”
  孙承宗乐呵呵的说:“你怎么什么都送五斤?难道是因为你是个二百五,跟五特别有缘?”
  杨梦龙哧了一声:“多了我懒得带,少了又不好意思送人,五斤刚刚好。”目光落在那位啃着柿饼的兵部侍郎身上:“老大人,这位大人是谁?”
  孙承宗说:“差点忘了向你介绍,这位是兵部右侍郎傅仲纶,云南昆明人,万历庚戍年的进士,从知县做起,一直做到兵部侍郎,也算是三朝元老了。”
  傅仲纶也就是傅宗龙,跟孙承宗一样,从万历年间开始进入仕途,在天启这一朝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他从一个小小的知县做起,积功升迁至户部主事,授御史,天启元年,后金攻打辽阳,天启下令招募兵勇准备驰援辽西,他一个月内就招到了五千精兵,虽然没有去成辽西,但也表现出了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才华。在天启四年,他带五千滇兵进入贵州,围剿奢安叛军,一直打到贵阳城,为平定奢安之乱立下了大功。但是跟孙承宗一样,到了崇祯这一朝,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在崇祯三年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被罢了官,坐了整整七年冷板凳,在崇祯十年,局势糜烂到极点的时候,大老板想起了他,重新起用,让他去四川对付流寇,没多久又调回京城当兵部尚书————对,没错,兵部尚书。在明朝末年,你就算当太监都比当这个兵部尚书强一点,崇祯在十七年里换了十四个兵部尚书,除了那个一直病到没力气说话了才被允许退休的冯元飙之外,就没一个好下场的。傅宗龙也不例外,刚上任,崇祯第一次召见他的时候他没有谈军事,反倒直言大明现在民穷财尽、饿蜉遍野的悲惨现状,弄得崇祯大为不高兴,说你管好军事就行了,管这些干嘛?没多久就撤了他的职,一脚把他踢进监狱捡肥皂去了。关了两年,不死小强李自成在陕西越闹越凶,大老板招架不住了,又起用他,让他带川军和陕兵去打流寇,但不给军饷,让他边打边筹,打到哪算哪。结果中了流寇的埋伏,最后被俘,流寇押着他和一些被俘的明军官兵,扮成明军去诈城,试图骗开项城城门,他突然大叫:“我是陕西总督傅宗龙,不幸被流寇所擒,我身边这些人都是流寇,你们不要被他们骗了!”守军一顿乱炮轰过来,打退了流寇,流寇恨极了他,将其虐杀,崇祯朝的兵部尚书不得善终这一魔咒再一次在他的身上应验了。
  不过现在,傅宗龙同学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在崇祯三年向崇祯大力推荐过他的老上司孙承宗还在朝中顶着兵部尚书的名头活蹦乱跳,他协助孙承宗调兵遣将将流寇死死堵在中原大门之外这些功劳也颇得崇祯赏识,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被一撸到底,有孙老头罩着,他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未来命运将把他带往何方,还真不好说。
  杨梦龙老老实实的向傅宗龙行礼:“末将参见傅大人!”
  傅宗龙苦笑:“杨将军不必如此,随意一些就好……你跟孙阁老如此随意,对本官却如此拘谨,那就是在打本官的脸了。”他虽然性格耿真倔强,但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孙承宗官比他大多了,杨梦龙却跟他无话不谈,而自己的官比孙承宗小很多,杨梦龙却毕恭毕敬,那孙承宗该怎么看他?
  杨梦龙嘿嘿一笑:“礼数嘛,免不了的。”
  孙承宗嚼着核桃饼,问杨梦龙:“南阳现在的形势怎么样了?”
  杨梦龙洋洋得意:“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几个月里,我们轻轻松松便售出了五万多石卖不出去的陈粮,还有大量铁料、布料,简直就是供不应求!上个月,对,上个月,我们便赚到了二十万两银子!”
  傅宗龙的脸有点黑了:“你们居然跟叛军做生意?”
  杨梦龙理直气壮:“他们有钱,我们需要市场,有什么不可以的?”
  傅宗龙勃然变色,喝:“你们这是资敌!是要以通敌罪论处的!”
  杨梦龙嗤了一声:“少来了!要说资敌,湖广官绅一个都跳不掉,跟叛军做生意做得最欢的就是他们了,卖药品卖粮食卖火药,一些前去平叛的将军甚至把军粮、大炮、刀枪都卖给了叛军,我们只卖一点陈粮铁料,已经很客气了。”
  傅宗龙气得身体微微发抖:“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老夫一定要上奏圣上……”
  杨梦龙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老大人,你知道什么?如果我不向他们提供足够的粮食,他们就会抢老百姓的活命粮,最终让更多的老百姓活不下去,然后加入叛军;如果我不从他们那里赚到足够的银子,我就拿不出钱来屯田垦荒办工厂,吸纳流民,那些找不到活路的流民最终也会毫不犹豫的加入叛军!”
  傅宗龙怒极反笑:“你还有理了?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们资敌,才使得叛军越发的壮大,短短数月便发展至五十万余众,攻破襄樊,灭襄王满门,残害官绅无数?”
  杨梦龙继续翻白眼:“那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干的!我告诉你吧,那些被叛军处死的叛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他们全部杀掉肯定有冤枉的,但十个杀掉八个,肯定还有遗漏的!叛军仅仅是在夷陵知州家里就抄出了四万两白银,在襄阳知府的金库里更是查抄出白银六十万两,至于在襄王家里抄出的白银、粮食,都无法计数了……他们守着堆积如山的财货,粮食在仓库里发霉都不肯拿一点出来赈济饥民,最后闹出了这场叛乱,能怨谁?这群王八蛋死绝了我都不会同情他们。”
  这一席话简直就离经叛道到了极点,把傅宗龙给震得眼冒金星,说不出话来。孙承宗也变了脸色,把茶杯往桌面重重一搁,厉声喝:“闭嘴!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就冲你刚才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诛灭满门都够了,你是不是想害得整个南阳血流成河?”
  杨梦龙倔强的说:“我没有说错!知道百年来流民为什么越来越多了吗?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他们把老百姓的田地给占了,是他们把自己该交纳的赋税给推到了老百姓身上,吸着老百姓的血泪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国家一次次加征赋税,全便宜了这帮王八蛋,一两银子进入国库的同时就意味着有十两二十两银子进了这些驻虫的口袋!那些丧尽天良的官绅藩王通通都该死!他们不死,那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就得死,他们不死,大明就得被他们吃垮!与其让几千万老百姓绝望号哭,不如让他们一家哭;以其让千千万万座城镇变成不见人烟只闻鬼哭的地狱,不如送他们下地狱!”他哼了一声,“襄王满门被灭,朝廷怎么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湖广的老百姓肯定是松了一口大气,感谢叛军帮他们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孙承宗和傅宗龙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大自然……其实,得知襄王满门被诛灭之后,朝廷的第一反应也是松了一口大气,尤其是户部,就差没有跪到叛军面前唱一首《感恩的心》了。没办法,谁让那些藩王都是寄生虫,什么都不干还得国家养着,现在就算把整个大明给卖了都发不起他们的恩饷了,襄王一门被诛,可给朝廷省了一大笔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