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其实三十那晚一过,纳兰玉便也想通了,她知道那天自己有些莽撞,不应该当着众人的面把游莲逼入死路。自己当众逼游莲,便是在逼宗懿,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而鸽子汤的事,是游莲自己搞砸了,当中一定有宗懿的插手,所以宗懿维护游莲,也维护了她纳兰玉,与游莲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同,在这一点问题上,纳兰玉还是看得相当清楚的。
  今天宗懿生辰,他能应下自己的邀请,来殊玉宫吃面,在纳兰玉看来,这其实已经是宗懿对自己的示好,纳兰玉已经很满足了。
  纳兰玉知道纳兰松月一定被伤心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宗懿的生辰,这是纳兰松月自己的问题,纳兰玉也帮不了她,只是那顶厉害的姨娘呢?
  于是纳兰玉又问:“十二煮喜蛋了么?”
  宗懿吃面的动作停了一下,但他依然没有回答,只管低着头继续猛吃。
  “……”纳兰玉了然,起身走到殿门口,叫宫娥给九王爷把大红喜蛋拿进来。
  一只鲜红欲滴的喜蛋被盛在一只珐琅杯中送了进来,纳兰玉示意宗懿继续吃面,自己则翘起手指头替宗懿剥起喜蛋来。
  “九郎你知道吗?本宫前几日跟可汗提起过你的生辰,问他是否有空,我们一起吃吃喝喝庆祝庆祝。不巧的是可汗说他最近都很忙,每天日程都排得很紧,抽不出时间来,于是你父汗便托本宫替你煮点好吃的,说几句吉祥话儿,也算过了一次寿诞。”纳兰玉一边剥喜蛋,一边絮絮叨叨地与宗懿说。
  宗懿听了没有说话,他知道纳兰玉这是捡好听的给自己说。事实情况是纳兰玉叫宗懿来吃寿面,都是通过递纸团的方式来达成的,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保不齐完颜旻压根儿就嫌纳兰玉多事!
  最近因为招汉官和建水军的事,朝廷里的事是挺多的,完颜旻也终日忧心忡忡。现在纳兰玉要给宗懿庆生,时间还偏偏与水军成立大典和游莲的授钺仪式时间相撞了!
  和给宗懿庆生相比,完颜旻肯定选择庆祝水军成立和给游莲授钺,这些都是正事,正事不做天天想着给这个庆生,给那个庆生,吃吃喝喝欢天喜地,可不得挨批吗?
  更何况在今天的水军大典上,完颜旻才批评过宗懿睚眦必报,威胁要收回宗懿的水军右都督之职呢!
  纳兰玉一番好心,即要圆了完颜旻的谎,又要照顾宗懿的情绪,便只能这样说了。
  宗懿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对纳兰玉说:“孩儿这年纪其实也不用每次都庆生的,每年都要过一次生辰,年年庆也就没意思了。更何况孩儿早已开府,就算要庆,母亲也不必再操心了。”
  纳兰玉摇头,驳斥宗懿的话:“什么叫年年过也就没意思了,应该说每年只有一次,更应该重视才对。九郎是早已开府不假,但你回上京这么多年,本宫咋就没见过谁帮你庆过生呢?”
  “……”
  宗懿被纳兰玉堵得一噎,竟无言以对。回上京三年,纳兰松月是没有给自己庆过生,除了第一次她还没嫁过来,后面这两次,一次是自己躲开她,轮到这第二次,宗懿和纳兰松月两个人就已经似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了。
  宗懿和纳兰松月实在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就连重大的节庆都相看两厌,庆不庆生就更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说起宗懿最最心疼的游莲嘛——
  游莲没有给宗懿庆过生,那是因为游莲就从来没有想过宗懿需要庆生这个问题吧!
  说来还是宗懿欠游莲太多,游莲来到宗懿身边做姨娘,本身就是被强迫的,游莲自己对九王府就没有归属感,这庆生不庆生的,宗懿真的也不那么在意了。
  “不是,是我自己不喜欢庆生。”宗懿说。
  纳兰玉笑了,啐那宗懿一口,便将手上剥好的喜蛋送到宗懿的嘴边。
  “好好好!是我纳兰玉喜欢多事,总爱张罗你们男人都瞧不上的活计。那么今天就辛苦九哥儿您了,张张金口,替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咽下这粒生辰的喜蛋吧!”
  “……”
  扑哧一声,宗懿笑了,心底里如一缕暖阳掠过。他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的生日。
  宗懿抬手拿住纳兰玉送到嘴边的鸡蛋,纳兰玉收回了手,目含期待地看着宗懿,嘴里絮絮叨叨地念:
  “喜蛋红彤彤,圆滚滚,吃下一粒喜蛋,九郎的运气就跟着年龄一起长哦……”
  宗懿轻轻咬下一口喜蛋,暖烘烘的喜蛋蛋白嫩,蛋黄糯,暖烘烘的鸡蛋和着纳兰玉暖烘烘的吉祥话滑过宗懿的喉咙落入腹中,每一口都如一粒滚烫的炭球,熨透宗懿早已疲惫至极的四肢百骸……
  ……
  水军庆典晚宴过后,游莲回到了九王府。她依然还是宗懿的姨娘,除了特殊情况需要留宿军营,正常的时候她依然还是得回九王府睡觉的。待到水军最终开拔去军港,游莲就可以彻底离开九王府了。
  游莲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芙蓉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廊檐下悬挂的风灯在清冷的夜风里撒下一点一点明灭不定的光。
  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院子里没人,倒也正常,游莲不疑有他,大踏步朝上房自己的卧室走。不过脱衣服睡觉而已,游莲没打算叫醒婢女们伺候,她自己就可以拾掇自己。
  待游莲推开上房的门,走进黑漆漆的卧室,游莲张牙舞爪四处摸了半天,好容易在窗台底下的案几上摸到了点火石,窸窸窣窣再摸半天摸到了烛台。
  好容易打燃了火石,点亮了烛台,游莲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正要把自己甩进窗边的拔步床,却突然一个激灵,如通身过电,游莲从那烛台边猛地一跳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根底下坐的那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黑影如一头被扰醒的怪兽,从黑洞洞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缓缓走出暗影,朝游莲走过来,进入了光影之下。
  游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相当惊讶这近二十日不曾光临寒舍的人,怎么今晚突然就回来了?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憎恨,和无限幽怨的情绪瞬间充斥了游莲的心房。原本想投入那个怀抱大哭一场,一边哭一边捶打他至半死,并质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誓言的游莲,竟硬梆梆地甩过去一句话:
  “你又回来做什么?”
  第106章 错过
  宗懿没想到, 整整十八日不曾在一起,回家来游莲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你又回来做什么?”
  你又回来做什么?
  宗懿苦笑一声,是啊!我又回来做什么?
  无非就是看她怎么厌恶自己而已。
  宗懿也希望自己这一辈子, 能够找到一个除纳兰玉之外的, 在生日这天给自己煮面、煮红鸡蛋的女人。
  可是宗懿等了这么久,那个能够为自己煮面、煮红鸡蛋的女人, 却依然只有纳兰玉一个……
  别再白费心机了吧!
  宗懿在心底对自己这样狠狠地说。
  “回来做什么?你说呢?”宗懿冷笑一声,走到游莲的身边,张开双臂, 仰头望天:
  “替本王宽衣,十二姨娘。”宗懿冷冷地下令。
  ……
  宗懿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 游莲拒绝替他宽衣,更拒绝伺候他, 两个人狠狠吵了一架。
  游莲问宗懿,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让人憎恨的样子?
  宗懿说,其实本王一直都这个样子,变的是你,阿莲!是阿莲你自己得陇望蜀, 见异思迁!
  宗懿本想骂游莲水性杨花,但一想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句经验之谈,便把自己的脾气给压了一压。
  可游莲已经被宗懿给彻底点着了, 她没想过还要与宗懿日后好相见, 更想不起做人留一线这样的名言佳句。她只想痛骂眼前这个负心汉, 骂他不信守诺言,骂他谎话连篇,丧心病狂,没有人性, 以发泄自己心底连天的怒火。
  宗懿连夜又离开了九王府,离开了一会儿他又倒转回来问游莲讨要自己的刀。优秀的刀客对自己的武器都是有很高要求的,并不是随便抓一把刀就可以上战场的,宗懿也一样,那是宗懿使了十年的刀,早已经成为了宗懿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和曾经努力过多次的护卫们一样,宗懿同样也失败了。
  游莲拒绝配合完成宗懿的任何一个要求,她告诉宗懿,除非杀了她,否则宗懿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找出那把刀了。
  不过一把刀而已,竟这样要死要活的。宗懿拗不过游莲,又不可能真的为了一把刀把游莲杀了,也只能作罢。
  宗懿终于空着手走了,喧嚣至后半夜的芙蓉院总算安静了下来,丫鬟仆妇们都被上房里的动静给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宗懿想不通,再来个回马枪杀回上房来折腾个天昏地暗,一个个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盼天亮。
  到第二天早上,管家来了芙蓉院,他问墨竹,今天府里要统一采购下个月的物资,芙蓉院这里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
  游莲刚洗漱完,正在吃早饭,墨竹立在房门口,顶着两个黑眼眶傻愣愣地看着管家,支吾了半天,才犹疑地回了老管家一句:“呃……呃……好像没有什么好额外补充的。”
  老管家摇摇头:“可我怎么记得,前天你跟厨房的胖丫说,莲姨娘想自己做紫茉莉籽粉,但紫茉莉籽不好买,想让朱老六帮忙四处找找吗?”
  “……”墨竹扶额。“呃……好像是有这回事……”
  老管家无语,瞪着墨竹想批评她,哪有这样伺候人的,莫非还要给你配个丫鬟专门帮你记事不成?老管家发现了墨竹脸上那一对儿又大又黑的眼眶,便又改口问墨竹:
  “你怎么了,这么昏僵僵的样子,昨晚没睡觉?做贼去了么?”
  听见管家的问话,墨竹一凛,回头望了望屋内正襟危坐吃早饭的游莲,拉着管家的袖子,把他扯到了墙根儿底下,游莲看不到的地方。
  墨竹示意老管家小声点,并压着嗓子把昨晚九王爷半夜回府,然后半夜又与莲姨娘吵架直到后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管家。
  “我们都被吓坏了,大家都彻夜未眠,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一团,哪里记得事,还请管家原谅则个!”墨竹哭丧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管家却腾的一声乍起,他只听到墨竹说九王爷回来过这句话,就开始扯直了喉咙大声呵斥墨竹:“你说什么?昨晚九王爷回来了?你这蹄子为何不来禀报于我呢?”
  墨竹急了,龇牙咧嘴地比划,叫管家小声点,莫要被屋里的莲姨娘听见。毕竟昨晚王爷和姨娘吵架是丑事,莲姨娘一定也不喜欢被人不断提起的。
  可是老管家却很激动,他顾不得什么丑事不丑事的问题,只怒气冲冲地大声叱责墨竹:
  “昨天是王爷的二十三岁生辰,我让厨房给王爷准备了寿桃和红鸡蛋。心说王爷不回家吃饭,好歹还能吃个寿桃或喜蛋什么的,没想到你明知道王爷回了,也不来通报一声?有你这样做人丫鬟的吗?白瞎了每个月的六两月银了!”
  “……”
  墙外,墨竹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墙内,游莲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箸——
  她现在想起来了,昨天是腊月十八,宗懿的生辰。
  游莲抬手抚上额角,几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太阳穴里突突又开始跳起来,心里堵得更难受了……
  ……
  宗懿端坐案头,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带峨冠,正蟒袍。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门自外推开,陈潘端着宗懿的早饭进屋了。
  “九王爷这么早就起了?昨晚三更都过了才回来,您这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吧……”陈潘口里说着话,一边放下手上的饭食后,擦擦手来到宗懿的身后,替他重新带了发冠。
  “好了,这回带正了!”陈潘拍拍手,直视着镜中宗懿的脸说。
  “九王爷现在就来用早膳么?”陈潘问宗懿。
  “唔,是的!”宗懿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饭桌边坐好:
  “一会本王要去枢密院,完了还得去兵部一趟,可汗在兵部设了一个临时的水军都督府,我得过去看看。”宗懿耐心地给陈潘解释。
  陈潘笑道:“看来九王爷的水军已经正式走上正轨了,可喜可贺啊!潘儿真替九王爷自豪!”
  宗懿摆摆手:“陈姑娘太吹捧本王了,这哪是我完颜宗懿一人的都督府?本王只是右都督,五哥是左都督,准确来说,这水军依然还是父汗的,本王与五哥都是替父汗尽忠而已。”
  宗懿口里这样说得漫不经心,脸上的笑意却已经抑制不住,点亮了他眼底的神采。
  陈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一边替宗懿张罗着早膳,一边也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九王爷说得是,哪怕就是做首辅的,依然也是皇帝的臣子而已,都是替天子尽忠。只话虽这样说,但同为尽忠,尽忠的作用和效果还是不一样的。”
  陈潘双手拿箸,恭恭敬敬地递到宗懿的跟前,笑盈盈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的,九王爷在可汗眼里变得越来越重要了,目前来看,除了五王爷尚有一丝竞争力,就连二王爷也难望九王爷的项背了。”
  宗懿抬眼,看见陈潘脸上明媚的笑,心里也忍不住开朗了起来,他接过陈潘送过来的箸,笑嘻嘻地随手一虚点陈潘的鼻尖,跟她开玩笑道:
  “少贫嘴!知道你最会哄得你家王爷开心,然后好讨封赏不是?”
  陈潘啐他一口:“谁敢哄您啊!想哄也哄不住,奴婢是真的替王爷感到高兴,也自豪。”
  宗懿手拿碗和箸,眯着眼看满面春风的陈潘,自己也感受到了如沐春风般的快乐,萦绕心头一整晚的沉郁一扫而空。
  只是自他心底里的最深处,似乎开了一道门缝,自那门缝的背后伸出来一只小手,还在试图努力抓住他最后一缕神魂。宗懿知道,那道门缝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于是他努力地忽略掉那道门缝,也忽略掉那只小手,专心致志地看着陈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