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叹浮尘(一)
  梅月婵从油茶店回来,已近黄昏。天色阴沉没有日暮的彩云,初秋的风横空而过带着清醒的凉意和些许萧瑟的落寞。
  梅君做饭时被小板凳绊倒,一锅烧开的水浇在身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水泡,有些地方肉皮已经脱落,周围燥热红肿,像隆起的火山,目触便能感知皮肤下气势汹汹的热焰。腐烂处邪恶紧绷的凹陷着,很快生成白色的粘膜,不断渗岀灼热的液体,游离在液体中的毒素以虎狼之势作祟,流经之处必然继续腐烂。每天需要不停的清洗才能控制这种势头,保持溃烂的肌肉不继续向周围纵深扩散。
  梅月婵知道祖父有一种以狗骨为主的烧伤配方,极其灵验。但是那时年幼,并没有仔细留意制作过程,现成配好的药都在家中地窖里,只好到一些专属药房中取些价格昂贵的烧伤药以解燃眉之急。在路边亦或树林中找一些马齿苋和鱼腥草做菜,帮助消炎解毒。
  梅君的伤处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难关,高热的体温也渐趋平稳,面积较小的水泡萎缩干遏,溃烂处开始长出星星点点的嫩红色肉芽。但是她无法带着溃烂的皮肤出去做工,只能在家里慢慢养伤。
  推开木门,目光落在房檐下空空的椅子上,梅月婵习惯性地问:“娘呢?”
  “娘出去很久了。”梅君坐在灶台前,捡起脚边的树杈,熟练的截成小段,塞进灶膛里:“姐,今天吃饺子”。
  一听到久违的饺子,梅月婵立刻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呵呵傻笑:“好啊,好久没吃啦。一说都觉得嘴馋了。”
  眼看阴郁嚣张的黑云吞噬了整个天空,梅月婵有些担忧:“天快黑了,马上又要下雨,娘怎么还没回呢?她去哪儿了?”
  梅君摇头:“不知道,我下午捡柴去了。”
  陆伯平在屋里闻言,不客气地搭腔道:“别管她。”????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中透着怨气。
  月婵和梅君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们俩肯定又是发生了口角。生活贫苦百事哀,这一路走来,相濡以沫的同时也难免有口舌磕绊。
  “爹,你看着煮饺子,我们俩出去找找吧,马上要下雨了。”
  梅月婵话音未落,陆伯平端着他亲手用秸秆做的箅子己经出来。梅君包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多,圆滚滚的样子看一眼都倍有食欲。
  虽然陆伯平嘴上说不用去找,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灶台里的火苗映在陆伯平的脸上,蓬蓬的闪动不停。
  薛凤仪不想拖累大家,就近帮人编织箩筐,因为脚小行动不方便被人屡次嫌弃,心中积於已久的郁闷失落不愿打开也无处诉说,整个人变的郁郁寡欢。当天长吁短叹愁眉难解和陆伯平再次发生口角,负气之下独自外出。这样的口舌之战三天两头上演,陆伯平以为她出去散散心和别人说说话,心里舒畅后就很快会回来。自然没往心上放,看着天色将要黑透,他也不免着急起来。
  梅月婵和梅君的身影,焦灼的奔走在长街小巷,眼看天色己暗仍不见人影,边走边喊:“娘――!”
  天色朦胧已经看不清人影,晚饭的味道萦绕在每一座院落。
  “要不我们分开找,娘应该不会走太远。无论谁找到都径直回家。找不到也不要耽搁太久,回家再另想办法。”
  姐妹俩商量好后就迅速分开。偶尔看到人影,梅月婵就满怀希望上前询问。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越来越暗仍是毫无头绪。薛凤仪平时并不远走,常去的那棵大槐树下,今天只有风无声穿过空空荡荡的夜色。
  夜色更加浓郁,星星点点的雨丝飘然而至。梅月婵不得不满怀失望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住处。昏黄的烛光映射下,薛凤仪出人意料的站在正屋门口,正朝外张望着的身影让梅月婵喜出望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薛凤仪负气外出,找了一片少有人去的地方服药自寻短见,因为买到假药才保住性命,被人发现送回。前思后想觉得不妥才放弃轻生的念头。
  “娘,千万别做傻事了。再苦再累我们一起就好,你一走爹在家里多着急呀?”梅月婵小心安慰着她。
  两个人自从分开后,梅君一直没有回来。梅月婵望着外面己经黑透的天色,不觉替梅君深深的担忧,刚刚放下的心又无端的悬了起来。
  桌子上已经放好碗筷,望着平时最爱吃的饺子,梅月婵丝毫没有入口的冲动,心不在焉夹了一个,勉强塞进嘴里,也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深深的不安和焦虑,如弥漫的夜色,无处不在。
  “我出去找找梅君,你们先睡吧。”梅月婵实在难以无视心中越来越深的担忧。陆伯平和薛风仪双双拦住她:“梅君还没回来,已经让人担心,你再出去……这深更半夜的,你们两个小姑娘家,让娘怎么安心呢。”
  梅月婵己经顾不了许多,匆匆地说:“找到找不到我都很快回来。
  陆伯平担心梅月婵的安全,陪着她一同出去寻找梅君,但最终仍是毫无线索无功而返。
  打开家门,梅君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出现,空旷的院子只有雨声,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残忍落空。
  夜已过半,如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在雨水里漂泊,无比的压抑。
  东边的天空刚泛起一缕清白,一夜未眠的三个人,心急如焚再次开始四处寻找。
  梅月婵一路摸索着路过名叫“桃花渡”的小河边,透过模糊的雨帘,对岸枯坐的身影立刻引起她的注意。
  “梅君?”梅月婵的喊叫被雨声淹没。
  入秋的雨水自有无法言说的寒凉。
  梅君面朝河水抱膝独坐,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她惶然的哭泣着,像个无处诉说的孩子,无神的眸子黯然无光,麻木的望着脚前的草。
  淋了一夜的雨,她的整张脸透着失血的惨白,唇色青灰,身体僵硬精神涣散,骨头里往外透着凉气,失去了对外界的任何感知。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慢慢抽离,象地上摔碎的雨滴,从灵魂深处生出的无望穿过骨头和皮肤侵占她的每一处毛孔。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便是一片整齐的白杨树林。白杨树的叶子水汪汪的挂在枝头,树干上形态各异的的瘢痕湿漉漉的,远远望去到处都是忧郁哀伤的眼晴。
  梅月婵快步穿过石桥,踩着齐踝的水,迫不及待奔向梅君。
  “梅君?你怎么了?”梅月婵一下石桥立刻被迎过来的船妇拦住,寥寥的话语她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况。梅君漠然无助的眼神让梅月婵心如刀锥,孤独失落的身影比找不到时更让人揪心。她看起来那么柔弱无依,像一只淋湿的蝴蝶,颤抖着,被铺天盖地的寒冷所淹没。
  两个人分开以后,梅君遇到两个过路的“好心人”,说看到一位年老的女人去了河边,梅君信以为真,心急如焚跟随他们赶到河边寻找,发现中了圈套时已经为时已晚。
  当天,几十个日本兵在河边林中聚会,一双双猩红的醉眼对误入狼穴的猎物充满禽兽的欲望。一对年老的船工胆小怕事又于心不忍,胆战心惊的躲在远处废弃的小屋,直到那些人走后,才壮着胆子跑岀来救醒了昏死过去的梅君。
  梅月婵泪眼滂沱,拥紧瑟瑟发抖浑身湿冷的梅君,感觉像拥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随时都会了无痕迹:“我们回家。梅君,我们先回家,好吗?”
  梅君软弱无力的垂着双臂,紧闭双目仰头痛哭。死灰般的脸完全没有了平日娇俏的模样。冰凉的雨滴浇在脸上,浇在她的心上,她急切的渴望这雨能淹没一切,包括自己。她的心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揪着,心甘情愿奔赴绝望的召唤。
  雨势缠绵幽深,每一条雨丝都嵌着深深的凉意,天地间苍茫一片,飘乎的风,卷着肃杀寒气。
  “梅君,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吗?”梅月婵心如刀绞,想拉起梅君却遭到了拒绝。她一遍遍恳求着,梅君绝望凄冷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变化。
  “姐,自己保重。”梅君暗暗摇了摇头。哽在喉间的话像最柔弱的花朵,被面前的凄风冷雨瞬间雨浇灭。她睁着绝望的眼睛,向梅月婵投下最后一瞥。趁其不备,猛然从她的怀里挣开,头也不回,冲向河边一跃而下。
  “梅君――。”看着那个人影在眼前一闪而逝,梅月婵的心瞬间被撕裂,一种垮塌毁灭的绝望让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梅君的名字,不顾一切紧随其后纵身跳入河中。
  船工夫妇并没走,一直在远处担心的观望着姐妹俩个。眼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卷进河水,夫妇俩瞬间惊愕的怔在原处。略微缓了一下神,才恍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顺着河边追了下去。
  梅月婵和梅君都不识水性,事发突然已来不及多想,活着她们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结伴而行同赴黄泉。
  船工夫妇俩疲惫不堪的将湿漉漉的两个人拖上岸,放在草地上。神志不清的两个人像两具死尸一动不动,夫妇俩来不及喘息,分别跪在两个人旁边,不断的按压迫使排出呛入她们腹部的水。
  梅月婵首先清醒过来,侧目看到不远处的梅君仍处在昏迷,失魂落魄的翻身爬起,一步步跪行到梅君旁边,喊着她的名字,把她冰凉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心如刀割伤心欲绝??。
  雨如瓢泼,浇在梅君死灰色的脸上。而她毫无知觉,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梅月婵痛楚地拧紧眉头,倔强而坚韧地咬紧下唇。泪水夹着雨水从她脸上哗哗淌下。
  船工顾不上休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自己的女人走开,再次焦急的为梅君做按压。时间一点点过去,像绳索一样勒紧在每个人的颈部,越绞越紧,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梅月婵的嘴唇咬出了血。
  终于,船工感觉到了掌心下微弱的跳动,他这才欣慰的放缓速度,如释重负缓了口气,虚弱地说,没事了,然后气喘吁吁的挪到一边。
  “梅君?梅君?”梅月婵小心而焦灼地呼唤着。
  昏迷中的梅君一点点转醒,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睛。
  “姐。”她的声音细若游丝轻不可闻。
  梅月婵拉着她的胳膊一手用力托起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紧搂在怀里。姐妹俩泪眼相视伤心欲绝,忍不住痛苦失声。
  “梅君,再苦再累我们一起扛,你不能扔下我,让我一个人苟活人世。如果要走,我就陪你一起走。这个世上,我也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梅君悲怆地摇着头,泣不成声。雨水浇湿了两个人的头发衣服也浑然不知。冰凉的雨滴早已击溃了心的城池。
  “姐带你走,我们离开这。”梅月婵把她搂紧在怀里,握紧她的手腕不敢松开,痛苦地哀求:“马上就走,好吗?梅君?”
  梅君垂着头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她的生命似乎已经枯萎,如果还有一丝余力在拽着灵魂不离开枯槁的肉体,无非也只是梅月婵痛楚的声声召唤。
  梅君终于睁开幽黑的双眸,凄惶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望着梅月婵哭红的眼睛,缓缓抬起手臂,两只冰凉的手哆嗦着轻轻抓住她的胳膊。
  梅月婵把她额头湿漉漉的头发掖在耳后,握紧梅君的双臂,哽咽的声音无比坚定:“姐说到做到,这就带你走。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