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随着斯坦利的沉默,会场的交谈声逐渐变大,甚至到了需要评委会代表要求“安静”的程度。
  祈言既不见傲慢,也不见嘲讽,他神情如最初般平静:“第五个问题,并行计算下,完成了计算的任务矩阵在等待其余未完成计算的任务矩阵,因此,最终的计算速度,取决于最后完成计算的任务矩阵,对吗。”
  斯坦利手指发抖,干涩道:“是。”
  祈言继续道:“那么,”
  斯坦利猛地握紧拳头,甚至对祈言接下来的话产生了恐惧。
  “请问,此时,你们引入了阿普尔顿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斯坦利大脑已经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他隐约记得,是听过阿普尔顿公式这个名词,于是艰难点头:“是的。”
  祈言:“这里为什么使用阿普尔顿公式,而不是使用赫尔曼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赫尔曼公式?”
  斯坦利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连续重复“赫尔曼公式”这个陌生的词汇,最后发怒一般咬牙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赫尔曼公式!”
  祈言语气平淡地指出:“不知道吗?可是,阿普尔顿公式的别名,就是赫尔曼公式。”
  斯坦利表情滞住。
  江启出声:“你这是语言陷进!不知道公式的别名,并不能说明什么!”
  祈言:“那请你们中的任意一个人解释一下,此处为何引入阿普尔顿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鸦雀无声。
  一分钟后,祈言再次开口:“我询问的papo内置公式设定的三个固定量,以及阿普尔顿公式的引入,是你们提交的作品的架构核心点,但你们都无法回答相关提问。”
  他朝向伊伦,“您好,我认为,本次学术质询已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第三十三章
  伊伦难得怔愣, 近十秒才反应过来。
  实在是过程……太过迅速了。
  以她自入职至今、处理上千起学术争端的经验来看,进行当场对质,确定此次伦琴奖一等奖获得者为学术造假, 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但她没想到,不, 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 祈言只用了五个问题,就将被藏起来的真相公诸于众。
  作为作品的架构者, 不可能回答不出与架构核心相关的问题。如果只是一个问题,可以归咎于其它,但连续五个问题都无法解答,只能说明,站在颁奖台上的五个人完全没有参与作品的架构。
  伊伦开口:“本次学术质询——”
  “等等!”江启突然开口打断了伊伦的话。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奖杯, 努力忽视观众席上投来的各色目光,朝向伊伦,“我有话要说。”
  伊伦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启非常清楚, 一旦他学术造假的罪名成立,那从此以后, 不仅是图兰, 包括勒托所有的学校,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的未来也会彻底完蛋, 他这辈子, 都挣不脱这个骂名。
  明明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被带回了祈家, 他才成年,他已经进了图兰,以后他无论做什么, 都会顺风顺水一片光明,他还会接手祈家所有的事业……
  他必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江启露出最为得体的笑容,显得谦和有礼:“您好,我是图兰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江启,入学至今,只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
  叶裴听到这里,皱眉小声说:“他是想表达什么?”
  “我承认,我出于虚荣心,找到了由图兰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四个前辈组成的参赛队伍,表达了自己想要加入的意愿。但因为我才一年级,基本什么都不懂、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拒绝了我。”
  说到这里,江启表情赧然,“但我实在是太想参加、太想让家人和朋友夸奖我了,所以我提出,只要让我加入,我可以支付一定的报酬,他们同意了。”
  与江启一起站在台上的斯坦利已经意识到江启的目的,脸色变得难看。
  一年级学生加入参赛队伍,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去混履历。大部分都是家境不错,想给自己镀镀金的——这样的情况在勒托并不少见,不提倡,却也被默许。
  与学术作假相比,把自己说成一个虚荣、以钱开路的富家子弟,后者几乎不痛不痒!甚至日后开玩笑时,还能说两句“差点因为识人不清着了道”。
  “在加入队伍、且确定如果获奖,我就会出现在获奖名单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参与过作品的架构,这也是为什么提问我回答不出来的原因。”江启目露羞愧,又有些无措,“我只是太虚荣、太急了,我……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学术是崇高的,是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作假的!”
  与此同时,星网直播伦琴奖颁奖典礼的页面上,群情激愤中,也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虽然花钱给履历镀金这种事不太赞同,但对于勒托的富家子弟来说,好像是常规操作?这个一年级的有点惨,明显也没想到自己花了钱,竟然买砸了!”
  “——十八岁啊,确实是虚荣好面子的年纪,不过还是知道学术容不得造假。”
  “——希望他吃个教训吧,以后还是自己好好学习。”
  江启最后说道:“但不管怎么样,我依然会为我自己做的事负责。”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斯坦利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这么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轻轻松松地摘出去?
  他们被判定学术造假,江启却只是单纯被连累而已?那么,不出一个月,等事情过去了,江启依然可以回图兰上学。
  可他们呢?
  江启已经摘出去,他们自然会被彻底视作弃子。
  斯坦利望向观众席里江云月的方向,不用猜都知道,那个女人必然一脸警告地望着他们,让他们保全江启,否则,必然会被报复。
  可是,学术造假成立,他们未来是不可能在勒托甚至在中央行政区待下去了。
  斯坦利跟旁边的人对视两眼,在伊伦询问“请问江启阐述的情况是否属实”的时候,他扫了眼江启不惊不怖的模样,开口:“当然不是。”
  江启猛地转过头,眼里是藏不住的不可置信。
  斯坦利回以恶劣的笑,几下就抖落了所有事情:“我和我的三个队友原本准备了另一个作品,水平中等偏上,没指望拿奖。开学半个月吧,江启找到我们谈合作,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并且保证,我们可以拿伦琴一等奖,万无一失。我们商量后就答应了。之后,有人把架构好的作品给了我们,对,就是被评为一等奖那个,那个人还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了一遍,让我们记住,以防有人询问作品相关的问题。”
  他看向祈言,“那两个固定量根本不是我算的,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有什么阿普尔顿赫尔曼函数,我听都没听过。”
  江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僵硬反驳:“你污蔑!”
  “污蔑?”斯坦利讽刺,“我一个开普勒大区来的学生,家境普普通通,没权没势,怎么敢污蔑你?哦,大家应该很疑惑吧,为什么江启这么确定一定能拿一等奖,还万无一失?因为江启的妈妈,江云月女士,每年都给伦琴基金会注入大笔的星币,这可是原话。”
  满场哗然,星网直播的页面,评论都空白了一瞬。
  斯坦利破罐子破摔,又看向叶裴:“对了,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拿奖?因为在你们作品提交成功的第二天,就被伦琴基金会的人删掉了。”
  江启发着抖,但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能认下:“你没有证据——”
  “真是抱歉,证据我还真的有。”斯坦利看完江启骤变的表情,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段录音。
  先是一个语速徐缓的女声:“这是小事,我不会让那几个人的作品出现在评选行列,安心等着,一等奖只会是你们的。”
  接着是斯坦利自己的声音:“可是——”
  女声慢悠悠地反问:“怎么,不放心?”
  录音非常短,像是仓促间录下的,到了这时,斯坦利反而没了顾忌:“这是我怕江启和他妈妈反悔不兑现承诺,找机会悄悄录下来的,有备无患嘛。各位大可以拿去进行声纹对比,看是不是江云月女士的声音!”
  现场的人跟星网看直播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反应。
  “——这个事件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刚刚江启声情并茂的一番演说,全是想洗白自己的假话?我窒息了。”
  “——这算不算狗咬狗?”
  “——我就想知道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学术作假,内定第一,还利用权力删掉别人提交的作品?谁给他们的权力!”
  现今信息传播本就极为迅速,不过五分钟,星网上便沸沸扬扬,伦琴奖评委会不得不中途暂停,表示将会在严谨的商讨后,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期间,江启一直站在颁奖台上,空着手——奖杯已经被工作人员收回。
  每一秒,都仿佛凌迟。
  他想,他应该怎么才能翻盘,他怎么能败在这里?怎么可以被祈言踩在脚下?
  可现实却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斯坦利反而没再开口,跟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等最后的结果。
  伊伦代表学术仲裁委员会,亲自监督商讨过程,并找人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祈言三人被删除的作品数据。
  半小时后,伦琴奖评委会的商讨有了结果。
  商讨决定,收回颁发给江启等五人的奖项及奖杯,终生禁止江启等五人参与伦琴奖评选。
  同时,评委会在反复审核后,重新评定祈言等三人的作品为本届伦琴奖一等奖。
  评委会代表的话音刚落,祈言便代表三人开口:“抱歉,我们自愿放弃伦琴奖。”
  现场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三个人身上。
  陆封寒站在会场的角落里,望向如青竹般坚定的祈言。
  他想,这是临时做下的决定,又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决定。
  明明日常生活里,祈言娇气又迷糊,可他内心却极为笃定,原则分明。而他的底线之一,便是科研与学术,不,应该说——是真理。
  陆封寒常年混迹于硝烟与鲜血组成的前线,少有闲暇去了解和思考一些似乎离他很远的东西。
  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算一个公式的答案,去验证一个猜想成立与否。
  为什么在科技大毁灭后,依然有那么多科研工作者,无畏地加入“科技复兴计划”,终其一生。
  为什么明明反叛军的刀锋无处不在,黑榜就立在每个人心里,却依然有那么多人无谓生死。
  颁奖台上,在祈言说出放弃伦琴奖后,叶裴进双眼明亮:“我们不认为,一个会将我们提交成功的作品随意删除,会在我们询问时,毫不严谨地给出‘你们没有按时提交作品,所以不在评选行列’的敷衍反馈的组织,会对学术抱有多大的尊重。”
  蒙德里安接着道:“同样,我们也不认可一切将‘学术’作为垫脚石、敲门砖,作为敛财工具,作为提高自己社会地位与声望的行为。学术应该是纯粹的,学术也是无数人夜以继日、殚精竭虑的持之以恒,是无数人穷尽一生、不求回报追逐的真理,是脚下的大地,也是头顶的星空。”
  蒙德里安站得笔直:“我们不接受一等奖。”
  全场肃静。
  这时,有四个年轻人走上颁奖台,相比书卷气,他们身上兵戈之气更加明显。
  将手里握着的奖杯还了回去,其中一个身形劲瘦的男生笑道:“我们是第一军校的学生,虽然能拿奖很高兴,奖金也很高,但……就当是我们不配吧。”
  接着,又一个队伍走上颁奖台。
  黑色短发的年轻女孩站在队伍前,脊背挺直,开口:“我们是沃兹星伯格森学院的学生,伯格森学院没什么名气,很小,全校只有几千人,这次侥幸拿到二等奖,我们大概会被写进校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