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他沉声说道:“不错,我们也认真研究过了,深深意识到还是不能太脱离大众,希望争取到让更多普通市民来观看。我们在舞台知识上太不足,比如我们排演的古典洋装戏,却对当时的风土人气还不够了解,考据不足,如何才称得上写实主义?很需要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增强舞台布置,才能吸引到观众。”
  他说着还瞟了纪霜雨一眼,倒不是别的意思,就是,其实他也是从纪霜雨那里得到的灵感,不都说纪霜雨的舞台设计,拯救了长乐戏园。
  如果打出广告,真实还原国外古典场景、服装、风俗,应该比从前的公演票房要好?
  “我们联系到了一位外国舞台设计师,如果有他加入指导,一定如虎添翼。这位设计师,只需要月薪八百元,汽车接送。”于见青小心说道。
  本来两千块经费每次都是够用的,各个部门都是社内自己人负责。但要外聘设计师,那就不够了。
  孙校长:“……”
  就算你表情再小心,八百也不能用“只需要”来形容啊!
  他们学校不少教师学生都是富裕家庭出来的,有点不把钱当钱的意思哦。
  而本来一直微笑做客人状听着的纪霜雨也变了脸色,八百?!
  我靠,洋人好会赚!
  他现在工资涨了又涨,一个月在长乐戏园也才拿二百八!徐新月还要天天嚎叫说体量小,出不起钱!
  于见青苦笑道:“八百块是至少,还是我凭家里面子优惠了的。”
  纪霜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对方一眼,看得他们莫名其妙。
  周斯音沉吟道:“若是能学习到知识,再及公演成功,确实也不算亏。”这学校一切收支账目,周家作为资助人也是参与其中的,所以他开口不算管闲事。
  孙校长蠢蠢欲动,试探着问纪霜雨:“纪先生看呢?”
  大家都觉得他是客气问问,你这新剧的问题,问一个旧剧导演做什么。由来是旧剧从业人士,去讨教新剧专家改革自家布景的。
  纪霜雨本来就忍很久,眼睛都忍红了,孙校长一问,他张口就道:“你们找洋人还不如找我!”
  众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个旧剧写意风扛旗之人,刚刚和推崇写实布景机关的沪派大战过,还光明正大收了许多徒弟,一副要开宗立派的样子的……旧剧导演,站在这里,让他们找自己做新剧设计??
  纪霜雨身形在众人眼中一寸寸高大起来,朗声说道:“如果想大众化,那么就更不能请洋人,排演西洋名著,既然是华夏白话剧,应扎根华夏土壤,才不会水土不服。而且,新剧最特别的,除却机关布景,本来就是比传统戏曲更贴近生活,没有那么多程式化动作。你们方才的演技还是太夸张,太不写实了!”
  众人:“………………”
  本年度最迷惑的事情出现了,一个写意派开创者,教育我们动作太不写实……!!还自个儿就爬台上去了,抱着个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为什么我的胆子会越来越小??好奇怪哦!
  第二十三章
  于见青目瞪口呆, 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纪先生,你要不要下来说?”
  纪霜雨:“我就喜欢站高点说,显得我有道理。”
  于见青:“……”
  孙校长回过神, 他就是觉得纪霜雨好像对西洋戏剧史也了解,而且布景之中也不乏机关, 才试着问问他有没有看法, 没想到人家不但有看法,而且是很有看法啊!
  他这局外之人听着, 分明是很正确的, 所以最先鼓掌, “有道理。”
  于见青很快也回神,他算是这里面对戏剧理论研究稍微多一点的,看了一点国外的戏剧史, 也是他率先提出来,春雷剧社应该试试大众化的路线。
  于见青仰头感慨道:“没想到纪导演,对新剧也能一眼看出症结。有时候站在对立面, 可能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纪霜雨说的道理不难理解,但就像之前他点出长乐戏园的舞台大小, 与“合宜”这二字。包括春雷剧社的问题, 其实也在合宜上,只是比戏曲来, 他们发展时间更短,概念更模糊。
  加上刚才大家被纪霜雨的身份晃花了眼, 现在一琢磨, 春雷社的学生们也都点头:“老师说得是。”
  “纪导演对旧剧钻研深,看新剧也了然。”
  他们说着说着,已开始感谢纪霜雨, 说会考虑如何把表演改得更自然,另外再重新想如何选择剧本。
  可求职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毕竟你就算说中了,也不代表能胜任。在大家心里,他的身份还是坐太死了,简直和传统写意画上等号。
  这人就算写钢笔字,都用的毛笔笔意欸!
  纪霜雨无语道:“……等一下,我是真的想加入你们的drama啊!”
  众人:“???”
  听到drama这个词从纪霜雨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又一波冲击……
  周斯音被director冲击过一次,算是比较淡定的,甚至,他比孙校长还要莫名笃定,也许纪霜雨果真对新剧也有所了解。
  于见青先是一愣,随即悟了:“我从前看过纪先生的采访,说只敢跑龙套,因为五音不全。放心,我们新剧人人皆可上台做演员,有演无唱,如果您也对新剧感兴趣,无限欢迎!我们很缺女演员,能反串的男演员也是急需的!”
  他说着,还盯着纪霜雨抱孩子的姿势多看了几眼。
  纪霜雨:“…………”
  ……这就过分了!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有个台前梦,而且,谁要反串男妈妈,就那个眼神以为谁不懂!
  “我不是要做演员,”纪霜雨点了点后面的舞台,急切地道,“我说的是八百啦……”
  众人:“??”
  纪霜雨反应过来,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了,脸一红说道:“啊不,我是说做导演。旧剧新剧各有所长,但都是警世易俗,传播思想文明的方式。
  “新剧看似容易,实则极重方法,也需有思想知识。这一困难导致诸位如今票房黯淡,不如旧剧,也不如那些以只追求商业化,以滑稽机关吸引人的所谓文明新戏。
  “我愿意和各位一起,致力传播先进思想,打造新剧方法!”
  众人:“…………”
  这话要是在八百之前说出来,那还真是很有说服力……
  于见青想了想,虽然纪导演是馋那八百块的样子,但他句句话,都说在要点,“似易实难,难入民众之心”,的确是新剧面临的困难。
  没有演过的人,包括旧剧人士,都讥笑新剧毫无门槛,人人能上,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已经隐隐能感觉到,要演好新剧真的很难。
  要让普通民众来看他们的作品,又不流俗,真的也很难。
  于见青郑重道:“不知道纪导演有何高见?”
  纪霜雨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导演,就知道他动心了。话剧摸索形成的道路,遇到的困难,在他这个后人看来,是一目了然的。
  “这位老师,我知道你们不想将戏剧,当作娱乐人心的东西,可是,有句话叫,完全失去娱乐的戏剧,也就不是戏剧了。”
  春雷社的师生一时皆无语!
  其实他们已经在纠结观众群越来越窄的事,反思要进行改良、大众化。只是纪霜雨说得太狠,太彻底,让以往感慨曲高和寡的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于见青深吐一口气,他高喊着要大众化,想的却是如何用华丽布景吸引人,还不舍更改内容。纪霜雨所说,扎根华夏土壤,与娱乐性之言论,让他在心情沉重之余,脑海中着实有了依稀模样。
  于见青态度更为尊重地问道:“我大抵明白纪导演的意思了,纪导演说,更不可演出西方名著,敢问我们公演究竟该演什么?是如今那些文明戏所演的,时装剧、洋装剧之类故事么?总不能是家庭剧罢!”
  纪霜雨笑道:“就是家庭剧!什么侦探剧,时事新闻人物传,都算有些票房号召力。可你们想过没有,最具有群众基础,最贴近生活的是什么?不是西洋名著,不是侦探传奇,是《回x的诱惑》……啊不,家庭纠纷!”
  众人:“…………”
  ……再次一言难尽!
  纪霜雨之前导演的两部戏,都是唯美的神话剧,现在和他们说家庭纠纷吗?
  现在没有大数据分析,但是纪霜雨心中有历史数据作为证明啊。什么收视最高,最好切入,如何会衰败……这些,在华夏戏剧发展历程上,都是有过证明的。
  纪霜雨道:“我所说不是一味家长里短,否则一样会走到末路。戏剧,要去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
  刚才还想吐槽的人,听到纪霜雨这一句,一时又顿住了。
  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吗?于见青咂摸着这句话。
  纪霜雨道:“我想说的,是以此为载体,传达思想。家庭就是国的最小单位,一切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这其中揭示,找到对应。也是普通人,最能理解的表达形式。
  “真要去给华夏的大众演出,改良世风,那就是应该更加贴近现实,表现华夏社会,华夏人的生活。否则,你们演技再好,布景再真实,那也是西洋新剧,不是华夏新剧!
  “第一步走出去了,才能培养出观众,有以后的更多题材。接地气,才能传播,而有深度,才能长久。”
  春雷社的学生真如醍醐灌顶。
  都不提这内容,你看纪导演居高临下的模样,真正是好有说服力,好有气势!
  “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玩!!”
  露露在台下直跺脚,蹦了好几下。
  纪霜雨赶紧坐下来把她也捞到台上来,站起身后拍拍衣摆,重新恢复一脸圣光。
  学生们:“…………”
  ……他什么时候把台口的灯打开的??
  孙校长赞道:“上次在义演时,葫芦生寥寥数语提及西方文艺复兴之后,戏剧的发展途径,我就觉得葫芦生想必对新剧并非寻常戏界人士的态度。没想到非但如此,还极有观点。”
  周斯音看了眼纪霜雨,口中也附和道:“纪导演曾将影戏中的蒙太奇技术搬到戏曲舞台,擅长圆融之术。想来一法通,万法通,新旧只在一念之间。”
  文艺复兴不必说,蒙太奇理论也有爱好影戏的社员也听过,交头接耳起来。
  孙校长和周斯音的话,说在事后,没了煽动的嫌疑,却也让本就被刚才纪霜雨忽悠的春雷社员,再吃了一粒定心丸——大家的感受没有错,原来身在旧剧阵营的纪霜雨,实在是个深知创新开明的人物!
  春雷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在怦怦跳。
  纪导演真的好会说,好懂的样子哦,甚至比以前见过的洋人布景师,还要头头是道,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华夏人,角度不一样,也才说得出华夏新剧之论。
  他们不怎么看旧剧,但也听说过,纪霜雨的写意舞台少有机关,但还是有机关的,而且颇有新意,更说明了他懂得科学的属性。
  怎么办,已经开始想给他送钱了……!
  纪霜雨看到了熟悉的被蛊惑的表情,心知八九不离十了。
  于见青自然也是被征服的一员,这理论契合了他之所想,又极为成熟,也不知纪霜雨身在京城,论及戏剧理论,堪称提纲挈领,高屋建瓴,比他经常交流的沪上新剧人士还要透彻一般。
  他两眼发亮,问道:“听纪导演言论,定是对戏剧理论有独到研究,鹿林深为叹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指导!只是,恕我直言,这布景人才,是否还是需要另外聘请?”
  ——就算不排西洋名著,新剧舞台的布景,也是走的写实风,和纪霜雨的拿手的写意布景,全然不同。
  纪霜雨却是摇头轻笑,他虽然以写意布景出名,但写实风……他还能不了解?
  “你们看过我导演的《灵官庙》和《感应随喜记》吗?”纪霜雨当下就以自己所导演的戏曲,对照如今所谓的写实风布景,给他们比照分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