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单知非眉头紧蹙,他轻轻偏过了脸,眼眸闭上一瞬,拳头紧握。
  “张近微,你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对吗?”他眼睛里闪着晶莹光芒,低下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张近微摇头,她只是摇头:“不知道,就这么过来了。”
  校园暴力,吃不饱的肚子,张口的鞋子,谢圣远的死,在四大时被广东客户用粤语骂是猪,被人揩油……张近微真的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好像很快,就这么过来了。
  “没什么,我很坚强的,其实没什么,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等发觉,立刻想把这种软弱行为结束,但耳边响起安全带被解开的声音,有双手,伸过来,她的脸被单知非捧起。
  她下意识去攥他手腕,很抗拒。
  他的气息从没离自己这么近过,淡淡的酒气,沉重的呼吸,单知非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脸上来。
  张近微僵硬不动,她像凝固了,竟是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像不能相信他的触摸,那不真实。
  单知非偏过头,十年之后,再次吻了她。
  只是轻轻含了下嘴角,很轻,很轻,他用耳语一样的音量说:“我喝了酒,恐怕气味让你不愉快,抱歉。”
  张近微的两只手,依旧架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全部的血液涌上来,她陷入煌煌的震惊之中。
  单知非用额头蹭了蹭她蓬松凉滑的发丝,捧着她的脸,很快又贴上去,用嘴角轻碰她的脸颊、眼睛、鼻端、下颌线……直到握住她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掌心反复亲吻。
  他太温柔,张近微从没感受过的一种温柔,她像只小兔子,几近呆滞地任由人珍爱。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中是无尽苦涩的甜蜜,她目光下落,看到单知非的黑发。
  时间过的非常慢。
  单知非抬起眉眼时,轻轻说:“张近微,我高中时喜欢过你,很喜欢,我没喜欢过任何人,只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听完这些话,张近微忽然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迅速地失声,颠倒成黑白两色,她五官痛苦地发生了变化,继而,艰难忍受起巨大的耳鸣。
  张近微猛地抽回手,她捂住耳朵,留下微微错愕的单知非,她看到他嘴巴动了,但很糟糕,她一个音节都听不清楚。
  “我脑袋疼。”良久良久,她重重吐出口气,世界渐渐回归正常,张近微怀疑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但单知非存在着,他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指向她:
  “是吹风受凉了?是吗?是经常头疼,还是偶尔有原因的头疼?”
  他握住她的双肩,“张近微,你还好吗?”
  她沉默着咬唇,脸通红,好半天,嘴角动了动,但眼睛还是不去看他,只垂着目光:
  “除夕夜,你……真的是手吗?”
  单知非忽然就笑了,他促狭的像十年前:“是啊,是手。”
  张近微终于吃惊地抬起头,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埋怨,像生气的小孩子那样不自觉地撅了嘴,心里想,什么呀。
  “张近微,”单知非喊她,她看看他,没想到,单知非紧跟着不过又喊了声“张近微”,连名带姓地喊,再喊,在那儿喊个不停。
  她微恼开口:“你,你神经病啊!”说完,仿佛到意识到自己怎么这么说话,红潮未褪的脸,腾下又沸了。
  单知非狡黠地盯着她,嘴角翘起:“张近微,原来你会骂人,我以为你有多文静呢。”
  他忽然就变得跟个少年似的,开她玩笑,带着温柔的戏谑。
  看他笑,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张近微强撑着说:“对啊,我会骂人,我粗鲁的很,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单知非立马接口,“不过,一辈子很长,我可以慢慢知道。”
  张近微忍不住噗嗤笑了声,毫无防备的,笑着笑着,想到什么,脸色就凉了下来,羞耻心回来,她正襟危坐调开目光:
  “你,你今天喝醉了,刚才,刚才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放心上的。”她胡乱拧钥匙打火,“单总,你家住哪儿?”
  张近微觉得心跳快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春天的植物,挣脱着要破土而出。她不能,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害怕,像深陷沼泽的那种害怕,潮水般将人包裹。她自己成了一只小虫子,靠的是触角,察觉到危险,迅速撤回。
  “我没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单知非有些发冷的声音,浮冰一样,慢慢上升。
  第39章 玫瑰(12)  我们结婚好吗
  张近微不敢看他, 害怕碰触单知非的眼睛,她怕,怕自己一看到他那双眼睛, 自己所有的理智将灰飞烟灭, 像飘落黄浦江的细雨, 什么痕迹都不留。
  她稳住双手, 发动了车子。
  “你身上似乎流淌着一条河流,可以说那是你出生前就已经注定的河流。无论遇到什么东西, 你都能将它吸纳, 让自己的生命之河越来越宽阔。”
  张近微想起高中做过的一篇阅读理解,试卷上, 这一段话记忆犹新,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鼓舞着自己,她想要变成那样, 但此刻,照旧有了强烈的进退失据感。
  魔都的空气不好,看不到星光, 唯有霓虹闪烁, 人造繁华。
  “我有点想吐, 张近微,停下车好吗?”单知非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 提出要求,张近微把车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车窗降下,他取过一瓶水,灌了几口,张近微忍不住侧过脸看他:“好点了吗?”
  “不好。”他也侧过脸,凝视她, “胃像痉挛一样。”
  张近微的秀眉因为过度担忧而持续往眉心处簇拢,她想下去找药房,刚要开车门,单知非拉住了她的手。
  几乎像火烧,张近微瞬间甩开了他,她红着脸,讷讷的:“我去帮你买点胃药。”
  “不用,坐一会儿就好了。”单知非胃里冰凉,脑子也跟着凉下来,他没问张近微是不是不喜欢被他碰,刚才那些,仅仅是因为她没回神而被迫承受了?
  “你发我的邮件,我没看,”他话锋转的很快,“晨光的事,我听过汇报了。我们的团队,有人觉得这个产品靠谱,有人怀疑,最终结果要看投委会,你做好心理准备。当然,我们也是,这次尽调花费不低,浮石大概率不会投晨光。”
  回归现实,刚才那种近乎梦幻的柔情世界迅疾地隐去,张近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急切地说:“我知道,生产工艺没那么完美,但很多临床实验阶段的产品,最终,不都是需要市场的检验吗?晨光日后肯定会更新技术的,不代表会一直原地踏步。”
  “江总不是个浮夸的人,他真不是那种一心想圈钱的人,他的初衷,是有自己的理想的。”张近微又开口。
  “很多创业者都会提理想,理想不值钱,我是商人,看重的是回报,不是做慈善。”单知非并不是尖锐的语气,很平常,却实实在在噎了下张近微。
  好荒诞,明明上一刻两人像是互诉衷肠,这一刻,就成了纯粹的甲方乙方。
  “如果,仅仅因为你是张近微,我就动用手中权力,帮你做成这个项目,你愿意吗?”单知非突然这么问她,张近微立刻摇头,“不。”
  “我也不会这么做。”单知非垂下眼帘,“张近微,这个项目做不成,可以有下一个,我非常愿意给你参谋,提升你看项目的精准度,但晨光这个后门,我不会开的。”
  他不等她说什么,又轻轻补充,“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很冷酷,不是的。”
  张近微简直无话可说,她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隐约预感到结果了,而且,似乎真的没办法再补救什么,她在思考,怎么坦然的,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别灰心,项目总还会有的,你其实很有韧性。”单知非的语气,和十年前鼓励她时一样柔软,但张近微只被“灰心”两字刺到。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说过的,你对我很灰心。”
  单知非愣了下,时间的河流一下倒退回肃穆的陵园,阳光晴好,他刚怀着巨大的愧疚送别了好朋友。
  两人目光一触,彼此都确定了对方已经无误地同时想起什么,张近微突然觉得难过极了,她扭过脸,看向窗外,声音变得遥远:
  “你以为我顺别人墓碑前的小白菊,因为你觉得我穷,肯定会这样。”
  她什么都记得,单知非喉结动了动,他有瞬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件事,始终像鞋子里进的一粒沙,始终存在。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一团乱麻,圣远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他跟我最后一次见面,闹的很不愉快,是……”
  单知非说不出是因为你,好像,这还是带着某种责怪,他不想她再误会什么。
  “我知道,那句话很伤人,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张近微,我从来没有瞧不起过你的穷。当时,之所以那么说话,其实更多的是我对我自己失望,我不够成熟,没忍住刻薄你,每次回想,我都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对你说那种话,明明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单知非每说一句,就有一句的心痛,他不知道怎么补偿,实际上,补偿不了,因为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和她,都没办法再重回那段光阴,去校正些什么。
  张近微已经满脸都是泪水,蜿蜒流淌着,脖颈都跟着成湿漉漉的一片。
  好了,她终于可以释怀了。
  原来,他也都记得。
  “那朵小白菊,是我自己买的,我在一中上学那会儿日子很难,做过最丢人的事,大概就是捡了丁明清不要的海飞丝,因为我觉得太浪费了,我想着,拿回去跟我的洗发水混一起,这样我就能多用一段时间。每次问我爸要钱,我都感觉自己像个乞讨的,可我真的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没钱,也没地方挣钱,只能省。我恨不得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就能管一天,但不行,我老是饿,晚自习下课我经常饿的两腿发软,只能赶快睡觉,大家都有好吃的东西跟人分享,我没有,所以大家也不喜欢我,觉得我太抠门,我想大方,可是我真的没有条件……我好不容易吃上丁明清妈妈做的排骨,却拉肚子,我胃里太寡了根本承受不住油水,但我也想吃排骨,想的很,我不想一口包子一口馒头的吃,丁明清还问我为什么,能为什么?因为吃两个包子太虚,没馒头实在,可我又嘴馋,想吃点儿带馅儿的东西,我真是……太可悲了。”
  夜色微凉,张近微趴在了方向盘上,她忍不住哭,又忍不住都说出来,把那些青春期最介怀最难堪最窘迫的一件件小事,统统说出来,好像这些陈渣早该随岁月流逝而淹没其间,但没有,她第一次跟人这般倾诉。
  而对象,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敢面对的单知非,唯恐他知情的单知非。
  单知非的脸藏在阴影里,可鼻翼陡然间就泛起酸意。他知道她条件不好,概念里的不好,大概,就是穿不起名牌衣服,平时很俭省,他不信,那个时候还会有人物质生活过成这样。
  当时,一中收的四分之一乡镇考生里,有比张近微还艰难的,交不起学杂费,开学了迟迟不来报到要班主任跟家里联系,一问,人还在帮家里干活,晒农作物什么的。
  没办法,穷是一种最难治疗的疾病。
  “我其实,很怕你知道这些,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都说出了。”张近微突然抬头,她小脸潮红,根本没有什么梨花带雨,有的只是凌乱发丝粘着脸颊,看着悲伤。
  单知非慢慢倾过身体,他呼吸变轻,像怕惊动她,然后,伸出手臂,张近微依旧拥有着少女般清薄的脊背,一节一节分明,单知非把她带到了怀里,搂紧了。
  张近微呼吸顿止,她被一股极稳定的温柔包裹住,那是单知非的怀抱。
  这种幻想,因为迟迟没能兑换成现实而在此刻像空中楼阁,但很快,她感受他胸膛那强劲有力的心跳,还有隔着衣料的温度,张近微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被人拥抱。
  她又控制不住流了眼泪。
  单知非稍稍后掣,他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张近微忍不住瑟缩下,想往座椅里退。他张开手,稳稳托住她后脑勺,她脖子敏感纤细,单知非再次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回,他很强势地抵达最柔软的舌尖,张近微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两人面部摩擦很重,她听见非常羞耻的响声,他吻的太重了。
  这还不够,单知非忽然把她拖抱过来,不知碰到哪,张近微没来得及低呼,嘴唇又被堵住,他吮吸着她所有的呼吸,鼻尖蹭过鼻尖,张近微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彻底溃败下来。
  她人是分腿坐,压他身上,垂下的乌发很快遮住两人的面孔。
  “单知非……”张近微忽然摁住他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腰间的手,她喘息不止,“我们不能这样,不能。”
  她身体里某种强烈的渴望被唤醒,令人心惊,张近微觉得自己马上就能不知廉耻地做出疯狂举动来,就在这辆车上。原来,一个女人要是昏了头,在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里可能就会把自己交出去。
  单知非的手停下不动,他眼眸幽深,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音完全是暗哑的:“对不起。”
  他艰难撩开张近微散落的一缕发丝,指腹摩擦着她的脸:“对不起,我应该先分手,这样对你不公平。”
  “不是,”张近微混乱地摇头,心里升起深深的厌恶,是对自己,她哀愁地看着他,“你这样对不起她,不是我,我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我不要成为我妈妈。”
  她迅速从他身上下来,这时,像被惊醒一般为刚才的姿势感到羞耻。
  “我会跟她谈。”单知非再度倾过身,替她整理被自己弄皱的衣服,张近微阻止了他,声音颓败,“不要,你别跟她分手,她什么都没做错,你这么提分手,太不道德了,我们不能做那种人,我不想。”
  太快了,两人都像绷了十年的弦,轻轻一动,便毫不犹豫地离弓而去。张近微不知道彼此怎么就突然纠缠起来,她不能霸占别人的男朋友,况且,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有明确走向的男朋友。
  “好,那我怎么做,你能接受?”单知非眼睛几乎粘在她脸上,她脆弱的脖间,已经留下他深深吸允的痕迹。
  张近微很乱,她脑子一团浆糊,匆匆把头发抿到耳后,人很虚弱,像被拍到岸上的鱼。
  “我做不到。”她垂头丧气的。
  单知非声音柔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近微软软地看了他一眼,他声音低透了:“我们读一中时,你也喜欢我,是吗?”
  张近微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她耻于承认,嘴巴很忠实地执行了大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