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30节
  “让他说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杨伦转过身道:“他对你动手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
  杨婉忙抬袖揉了揉眼睛。
  杨伦有些无措地看着杨婉。
  以前在家的时候,杨婉倒是经常对着他哭,可自从把她从南海子里接回来,这还是杨伦第一次看到她红眼。
  “我去问张洛!”
  “好了哥!真没事,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他过不去。”
  她说完被扯地一个踉跄,杨伦忙回身扶住她,低头看了看她的脸,“他没伤着你就好,不然哥哥不会放过他。”
  杨婉点了点头,“我知道,谢谢哥哥。”
  杨伦见她止住了眼泪,直身算了算时辰,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哦,胡司籍命我过来,在通集库有差事。”
  “了结了吗?”
  “了结了,我刻意在等哥哥。”
  杨伦听完,朝后退了一步,“想问邓瑛的事,是不是。”
  “嗯。”
  杨伦绷着下巴,看着杨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了口。
  “今日司礼监已经从刑部大牢把他接回来了。”
  “他伤重吗?”
  “他没有受伤。”
  杨婉一愣。
  “将才张洛说……”
  “本来是要用刑的,但是,张先生来了。”
  杨婉突然想起,张展春好像死于贞宁十二年五月,但至于是怎么死的,历史上没有记载。她忙问道:“是张展春张先生?”
  杨伦点了点头,“具体的,你自己去问邓瑛吧,不过这一两日,他可能不大好。”
  “为何?”
  杨伦低下头,“张先生为了救他,自己认了山东供砖一案的罪。他教养了邓瑛十年,是邓瑛最尊敬的老师,如今为了他身陷牢狱……哎……”
  杨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行了,我要出宫了。娘娘和殿下还好吗?”
  杨婉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点了点头。
  “照顾好他们,最近……朝局不稳,娘娘难免也会听到些消息,你替我好好解释,不要让娘娘过于忧心。”
  杨婉跟上几步道:“哥,你们不要查这件事情了。”
  杨伦回过头,“婉儿,邓符灵和张先生不怕死,我们也不是怕死的人。不论陛下如何,总要让世人百姓看见,我们这些读书做官的人,对大明朝的心。”
  ——
  旁观历史,即有悲悯。
  但若身在其中,仅仅悲悯……好像是不够的。
  杨伦走后 ,杨婉拢着袖子往五所走。
  在宫道上遇见正上值的李鱼,他看见杨婉,忙偷溜下来道:“可见到你了。”
  杨婉咳了一声,“怎么了。”
  李鱼道:“邓瑛回来了,整整一天都没有开门。我喉咙都喊破了,他也不出声。我怕他人出什么事。他在宫里也没别人管他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去看看吧。”
  一阵风从宫道上灌来,吹起杨婉的裙摆。仆仆红尘拂面而来。
  杨婉拢了拢衣,“你们那儿有面吗?”
  “面?”
  “对,现成的。”
  “有。”
  “那炉子呢。”
  “炉子也有,在护城河的大杨柳那儿。”
  第27章 阳春一面(五) 她不是漏网之鱼。……
  护城河的流水声日夜不息。
  在没有风雨的晴晚,邓瑛几乎能听到它与城墙龃龉的声音。
  从刑部回来以后,他原本很想趴着睡一会儿,但他睡不着,甚至连衣衫都不愿意换。
  一直安静地坐在榻边,用手拢着眼前唯一的油灯。
  “叩叩。”
  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邓瑛抬起头,一道清瘦的人影从窗纱上一晃而过。
  接着他便听到了杨婉的声音,“邓瑛,是我。”
  床上的褥子被邓瑛轻轻地攒入手中,他很想见杨婉,却又不想在她面前流露过多毫无意义的悲意。
  好在她只敲了一声门,之后再也没有催促他。
  门内门外一阵沉默,屋顶上传来一两声宿鸟的懒鸣。
  天时已晚,河边的风渐渐大起来,垂柳的影子婆娑于水光清冷的河面上。
  和二十一世纪的城市没什么两样,水泥砖石,各有各在昼夜之间的生息。
  “邓瑛。”
  杨婉终于出声他,然而声音有些犹豫,尾音处的颤抖但听起来像一丛期期艾艾的火苗,很温暖也很克制。
  “嗯……我现在有点拿捏不好我应该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我不该打扰你,你就跟我说一声,我这会儿就回去。如果你觉得不算打扰,那我就再站一会儿。”
  她说完喉咙里灌了一口冷风,一时发痒起来,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眼红脸涨的,瞬间有些狼狈,
  她只得背过身,弯腰低下头捂住口鼻,忍着不咳得那么大声。
  身后的门立即开了,一件衣衫轻轻地盖到了杨婉的背上。
  杨婉抬起头,见邓瑛半屈膝地蹲在她面前,几日不见,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也只是流露在眼神上而已。
  “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来。”
  杨婉松开口鼻,摆着手吞咽了一口,“不用,是被冷风呛着了,缓过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还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便听他说,“这一件是开春新制的,邓瑛从未穿过。”
  杨婉听完,笑着拢了拢肩膀上衣襟,扶门站起身,“你这样洁净的人,谁会在意啊。”
  她说到了“洁净”这个词,邓瑛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婉问道:“怎么了。”
  “我从牢里出来,还不及清理。”
  杨婉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袖,见邓瑛没有躲,这才隔着布料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别这样想,谁都有身在泥淖里的时候,如果怕自己身上脏而不肯见人,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多冷漠,泥淖里爬出来的人又得多可怜啊”
  说完,她仰起脸露了个笑容,笑容中的明朗邓瑛再熟悉不过。
  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气,也没能把自己从自责和悲意的泥淖里拽出来,好在,她来拉他了,甚至还不顾他的满身泥泞,愿意对着他笑。
  “李鱼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遇到他了吗?”
  杨婉点头,“嗯,我就觉得他跟在一块特别好,他年纪小,不太懂你的事,但心眼好。”
  说完,她转身朝护城河边看了看,“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吃。”
  她说完这句话,便朝河边走,但却没有松开邓瑛的手,邓瑛脚腕上的伤在牢中发作了此时还没好,踏台阶时忽然很疼,他虽然没停下来,脚下却明显顿了顿,杨婉感觉到他的停顿,回头见他皱着眉在忍疼,忙道:“忘了你腿上有伤,疼得厉害吗?”
  邓瑛睁眼摇了摇头,“我总要习惯的。”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腕,“我本来想煮好了面,给你端过来的,可是……李鱼的那个炉子吧,我还真不会烧……”
  她说完,面上不知不觉地爬上一丝红赧,忙抬起手掩饰性地压住耳边乱飞的碎发,自嘲地笑笑。
  “我最初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只要我愿意,到了这里也没有我学不会的东西,结果也就会写那么几个文书里的字儿。”
  “没事,在哪儿。”
  杨婉抬起头,邓瑛正冲着她笑,那笑容很淡,但却恰到好处地包容了杨婉此时不愿意承认的窘迫。
  “在河边那大柳树下面。”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朝前面指去。
  邓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起头,“那带我过去吧。”
  “好。”
  ——
  杨婉牵着邓瑛,从一排一排的司礼监直房前走过。为了迁就邓瑛的腿伤,她刻意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