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回首万里 第20节
  “三娘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杜菀姝说,“却也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现在夫君与杜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试着自保,难道还要等死么?”
  说到最后,她既愤慨,又有些感伤。
  “往日这些事情,由父亲兄长操心惦念,轮不到我来想,”她又道,“现在,我却不得不自己去想了。旁的三娘不懂,我只知道,一名将军能做的事情,就是比正使多。
  “夫君总是拿三娘当外人,三娘却没想过提防夫君。”
  杜菀姝一声叹息:“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还是来看看夫君默下的文章吧。”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你说的没错。”
  杜菀姝:“什么?”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云万里也懂。
  他还懂得这雪球已经滚了起来,把他裹挟其中,除非撞上碎石、粉身碎骨,否则断然没有停下的可能。
  杜菀姝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她方才说到最后,低下了头。
  云万里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她害怕他。
  害怕,却不得不说,便自然而然觉得是旁人教她说的。
  直至杜菀姝因他这句话又昂起了头颅。
  那双杏眼目光灼灼,其中写满了不认同之色。她白皙的脸色,还因此晕开淡淡的红,似是为云万里的怀疑而感到气愤。
  这可不是畏惧害怕的模样。
  意识到这点云万里近乎本能地朝右撇过了脸。
  “如今局面,已不是我——”
  云万里话说一半,视线随转头自然往右看去、试图躲开杜菀姝的双眼。
  这么一看,他便瞧见了杜菀姝搁置在一旁的纸张。
  上面用娟秀字迹抄写的,是赞颂荷花的诗句。
  ——这般好日子,她本该与心上人赏荷。
  昨日在杜府,杜家二郎君这么说。
  是了。
  怪不得她如此坚持。
  外面天色正好,日阳高照,纵使他再怎么藏,右脸的伤疤也依然暴露在杜菀姝直率的目光之下。
  云万里几乎遏制不住胸腔内翻涌的厌恶。
  不是厌恶杜菀姝,是厌恶自己。
  盛夏的好日子,她该与惠王一同到城外游船赏荷,天上人般的娘子和芝兰玉树的王爷,谁不道一句神仙眷侣。
  要不是他在,也许杜菀姝依然无法嫁给惠王,却也不用在这巴掌大的院落里,被迫与他这么一名毁去容貌之人共处一室。
  她靠近他只是为了求生,再无其他。
  杜菀姝态度越是亲近,她越是赤诚相待,云万里就越觉得被她盯着的伤疤刺痛难忍,痛到他恨不得起身离开。
  “……夫君?”
  杜菀姝柔柔呼唤,将云万里拉回现实。
  他不想再看那搁置在一旁的诗句了,但也不愿转头用带着疤的右脸直视杜菀姝。
  “夫君有自己的考量,”杜菀姝轻声道,“三娘胡言乱语,夫君别放在心上。”
  他好像又生气了。
  云万里眉心紧蹙,他攥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为何中断了言辞。
  但杜菀姝早就发现,他的很多情绪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般纠结的模样,让杜菀姝的心仿佛揪了一下。
  刚刚的恼怒瞬间消失不见,因他这欲言又止的姿态,杜菀姝居然觉得心中萌生几分……同情。
  她主动打岔,拿起桌上的纸张,递过狼毫:“其他几篇,夫君可还有不懂的?”
  云万里阖了阖眼,深吸口气。
  “继续吧。”
  再交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二人按下方才的事,重回到文史经典之上。
  这么一教,就到了中午。
  云万里走后,杜菀姝清点了一下余下的宣纸,发现没剩多少了。
  显然他不常在家中书写,本就没备多少笔墨,但今后要继续授课,这些东西少不了的。
  于是杜菀姝用过午饭后,便带着观星,乘车前往书坊。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出门,还碰到了意外的熟人。
  马车停在书坊前,杜菀姝刚一下车,抬头就是一袭紫色袍衫落入眼帘。
  站在书坊前的男子,一张面皮甚是白净,脸色却不太好看。
  杜菀姝记得他,她与云万里成婚时,宫中派来观礼的太监之一。
  宫里的人,到市间书坊做什么?
  第16章
  杜菀姝瞧见宫里来的宦官,不免顿足。
  她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呢,站在书坊门前的宦官也瞧见了她,白净面皮上立刻鞠出一抹笑容,把方才的忧愁都挤到了一边去。
  “我当是谁,”对方言辞热切,笑眯眯道,“这不是云夫人么?”
  “……见过中贵人。”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喊她“云夫人”呢,杜菀姝都没反应过来。
  她这才走过去,行了个礼:“中贵人怎到书坊来了,这坊市里又没什么稀罕物件。”
  藏文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书坊,但那是按宫外算。
  这天底下有什么好东西,不先往宫中送?再珍稀的笔墨纸砚和手抄书本,也抵不过官家库房的东西好。
  “这……”青年宦官犹豫了一下。
  “不叫中贵为难,”杜菀姝说,“妾只是来购置笔墨的。”
  “听夫人这意思,还是藏□□的常客。”宦官说。
  “常客算不上,可京城谁家购置笔墨,不是来这儿的。”
  “那夫人……可认识这里的掌柜?”
  “认得,掌柜姓魏,倒是个爱文墨之人。”
  宦官闻言,沉吟片刻,又是抬头。
  “若是夫人认识魏掌柜,”官宦说,“能不能帮着劝劝?”
  他一声叹气,忧虑爬回脸上:“吕伴伴平日就爱藏墨,听闻藏文阁的掌柜收了一块龙涎墨,非要吕仁义过来重金收购。可谁能想到,吕仁义拿了千金出来,魏掌柜他都不卖啊!”
  吕仁义是宫里大太监吕梁的干儿子,服侍在当今官家唯一的嫡女平康公主身畔。
  那平康公主……暂且不提。杜菀姝的婚事,由吕梁亲自到杜府宣旨,成婚当日,也是派了吕仁义和面前这位宦官观礼宣礼。
  不管吕梁与高承贵的关系如何,起码面子上是做到位了。
  至于说收墨一事……
  满京城的文人都知道藏文阁的掌柜爱墨如命,自己收藏的墨,定然是不卖的。
  只是不卖,得罪的可是吕梁。
  要是吕梁怪罪下来,今后藏文阁没了,损失的是京城的文人士子。
  以及杜菀姝。上哪再去找这般良心的书房掌柜呀。
  杜菀姝一双杏眼微微转动,心中有了大概。
  “多金贵的墨呀,连宫里都没有?”她柔声开口,“中贵人这么一说,我也想去长长见识了。”
  “吕中贵人认得夫人,”面前宦官长舒口气,“我领夫人进门!”
  杜菀姝叮嘱观星去购置笔墨,自己则拎着衣摆,随宦官进了书坊。
  到了二楼茶厅,她故意踩重了台阶,让楼上交谈的魏掌柜与吕仁义听到了动静。
  托着茶碗的吕仁义,瞧见杜菀姝上来,即刻收起脸上的刻薄神情。
  “哎呦,怎是云夫人来了。”
  他瞥了一眼带头的宦官,登时了然,放下茶碗起身:“夫人莫不是也为了那块龙涎墨来的?”
  “见过吕中贵人。”
  杜菀姝行礼后,莞尔摇头:“夫君不过七品正使,哪里来的钱款去买高价笔墨。只是听说魏掌柜收的墨连宫中贵人都稀罕,便想着来瞧瞧。”
  说完,她看向魏掌柜。
  “掌柜,能把墨拿出来,叫三娘观赏观赏么?”她笑道,“我又不买,只想看看。”
  不止杜菀姝是藏文阁的常客,杜守甫、杜家两名郎君,乃至家中其他女眷,魏掌柜都是认识的。
  他深谙杜菀姝脾性,约莫她不是来帮吕仁义做说客,犹豫许久,到底是点了头。
  “只是瞧瞧可以,”魏掌柜坚持道,“卖我是坚决不卖的。”
  魏掌柜松了口,起身去拿了龙涎墨来。
  龙涎墨放在个精雕细琢的玉匣子里,魏掌柜掀开盖子,一阵带着甜味的土香,混着浓浓墨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