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看模样,希望之星应是最正统士大夫那一挂,或许还没到士大夫的级别,但只要不行差踏错,总会戴上乌纱帽,成为人上人,和平民百姓、市井热闹彻底拉开距离。
  他掺这趟浑水干什么?
  若是被人发现,堂堂希望之星夜半三更去翻新任寡妇的墙面,怕是书都读不成吧?
  显金挠挠头,“您……是认真的?”
  陈笺方没答话,脚一抬率先跨出门,见显金没跟上,转头催促,“二叔喝酒后爱唱莺莺传,他唱莺莺,二婶唱张生。”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探头听了院落的声音,“如今正唱到第二折 ,等他唱完,大家伙就该发现席面缺了两个人。”
  显金连忙埋头跟上,陈笺方走得飞快,显金需小跑才勉强踩住他影子。
  腊月二八的晚上,百家关门闭户,街上寂静无人。
  拐过两条街,陈笺方停在了一个宅院门口,上头的门匾上写着“朱宅”,四面围墙,或因当朝朝政平顺,百姓安居乐业,泾县所属的南直隶又是经济贸易兴旺之地,百姓家中有余粮、囊中有闲钱,故如猪刚鬣这般的富庶民居围墙不过一丈左右(3米)。
  她为啥不带个梯子来,带条麻绳也好啊。
  实在不行,也该带上周二狗。
  周二狗后背宽得像座山似的,她保准踩得比梯子还稳。
  显金余光瞥到陈笺方,这书生光长个儿,不长肉,一张窄脸比她还小,套件麻衣长衫,一看腰上就没力,搞不好平板支撑还没她时间长……
  养生战斗少女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干这些坑蒙拐骗、违-法犯-罪的事儿,还需长线筹谋,切忌不可冲动行事,必要三思而行……
  “咱们……”显金话还没落地,便见陈笺方四下打量后,选了个低矮处,往后退了三五步,撂起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埋头冲刺,单脚蹬在墙面上一个发力,双手便撑在了盖顶的青瓦上,双臂一个俯撑便将全身压在了墙顶。
  “把手给我。”
  一只青筋微突的手递到显金头上。
  显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炉火纯青,说他素日少翻了寡妇的墙垣,显金都绝不信!
  明月玉辉之下,少女错愕的神色有点愣。
  也有点,美。
  陈笺方抿了抿唇。
  他见过三叔那位大名鼎鼎的贺小娘,面貌非常漂亮,像依附在高枝茂叶柔弱生存的白花。
  她的女儿,很好地继承了皮相。
  但气质截然不同。
  或是因那双略微狭长上挑的眼睛带来的清冷,或是因纤细却高挑的身量带来舒朗,或是因不着珠玉褪尽装饰的素面带来的干净,这个少女看上去很聪明。
  一眼望过去,就知她很聪明。
  被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少女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任何人,陈笺方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国子监那已知天命的博士,也必定难掩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
  陈笺方心头的颓意与躁意被拂掉一大半,未曾察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国子监也要习马、舞剑,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我拉得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没必要再扭捏了。
  显金自然地将手伸出,陈笺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显金也学着他的样子,脚借墙面一蹬,翻身而上,再顺着墙慢慢扶下挨到地面。
  许是因主家刚死,整个两进的宅院扎着白花,四面都透露着安静。
  显金猫着腰跟在陈笺方身后,借廊间微弱的灯光朝最大那个院子迈进,这个时代院子布置都大差不差,显金没一会儿便摸进正院内室,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观察,应该是猪刚鬣的房间,一个高高的博物柜,里面空了许多格,只有一两件瓷器花斛还在。
  显金轻声道,“……瓷器易碎,外出逃命自然不带在身上。”
  博物柜后是两个上了锁的五斗柜。
  账本或许在那里?
  陈笺方弯腰拽了拽锁。
  显金摇头,压低声音,“不在那里。”
  陈笺方抬起头。
  为不声张,二人靠得很近,显金声音极低,“……陈六老爷说朱管事把所有值钱东西都贴身放着,甚至把银票缝在了衣服夹层……”
  显金一边说,一边垫脚猫腰将火折子拿着四处看了看,悄无声息地往内间摸去。
  嗬。
  好大一张床。
  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
  这头猪……
  显金想起朱管事媳妇口说的那“十几个姨太太”,心头泛上一股恶心,又从怀里掏了张绢帕套在手上。
  手上隔了一层,心里才没那么发毛。
  显金将床上的被子翻开,再道,“……那五斗柜虽上了锁,却放在堂屋正中间,一眼就被看见……朱管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信任一把锁?”
  被子里没有东西。
  显金又把枕头扯了出来,一点一点摸过去,一边摸,一边说话,“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只习惯把最要命的东西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有了!
  硬硬的!
  厚厚的!
  就藏在枕头的棉絮里!
  还有什么地方,比日日贴着脑袋,离他更近呢!
  显金找半天没找到枕头的接口,索性将火折子放在一旁,紧咬牙关双手拼命撕扯棉布。
  “给我吧……”
  陈笺方看不下去,伸手去够。
  显金忙摇摇头!
  她能行!
  她或许打不开矿泉水瓶盖。
  但说起撕快递,哦不是,撕证物,她可就不虚了!
  第33章 不带不行
  “撕啦撕啦——”枕套被暴力撕烂,显金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拿火折子凑拢看。
  “昭德六年……”
  七年前的事儿了。
  一五一十记着每个月从采买、售卖、倒卖各方刮下的油水,每月三十两起跳,五十两不封顶。
  还算是小钱。
  从昭德八年开始,每个月就多了两笔账,名目只写了安阳府,一笔账目一百两,还多了几笔支出,一年大概在五百两左右,这应该就是陈六老爷口中将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和打点宝禅多寺匪类的来往。
  显金轻声问,“咱们一刀八丈宣,通常索价几何?”
  陈笺方怔愣片刻,低声应道,“我……家中庶务,从不经长房,我……我不知。”
  噢。
  显金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陈笺方被拂去的颓与躁又席卷而来,本不欲再解释,却仍旧开了口,“亡父八年前国子监登科,而后至四川成都府任职,我先于青城山院学习,后至国子监读书,在家时间也少……”
  他不知为何,他心怕这个姑娘认为他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生。
  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中事务皆由祖母和二叔打理,每年季末,来信去信也不至于详细到告诉我们一张纸卖价几何。”
  八丈、六丈宣绝不仅仅一张纸。
  若被李三顺师傅听到,必定尖叫嚷着,“……八丈宣是传品!我死了骨头烂了,这纸活得比我都结实!”
  显金想到精瘦老头举起木椽叫嚣的画面,不由笑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守孝回来,过两天自然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账本塞到怀里,听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显金果断地将火折子吹熄,猫着腰躲在门框后,待走路声消失后,显金也没亮火折子了,凭记忆照原路在黑暗中摸出朱宅。
  脚落到街巷雪地上,心才跟着落回实处。
  显金有些兴奋,走得快极了,陈笺方想开口,却不知道问什么,问她预备拿这个账本怎么办?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这个账本自然要交到祖母手上。
  该整治的整治,该刮骨疗伤的刮骨疗伤。
  那位朱管事死了,若把陈六老爷拱下去了,泾县作坊的实权派便只有三叔了,三叔能懂什么?等祖母一走,站在三叔背后的这位贺姑娘便是泾县当仁不让的当家。
  她……似乎很想掌事?
  陈笺方看过去,小姑娘容光焕发,许是因兴奋而眉飞色舞,不由低头笑了笑。
  有些姑娘、妇人就是闲不住的,比如他娘,父亲死后便将花鸟工笔画重新捡起来,鹦鹉、雀儿画得栩栩如生,翘着一张红喙好似立马学话。
  临到陈宅门口,陈笺方唤住显金,“贺姑娘——”
  显金转头,“嗯”了一声以待后话。
  “我名唤笺方,家中排行第二,大房是拉通排序,我还有个长姐,嫁在京师,你……”
  你无需叫我大郎。
  听起来,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
  显金想了想,点点头,“好的,二郎。”
  显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那个“神”字吞回去。
  都怪封神榜在童年太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