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2)
  今日伏传突至,杀了许宽一个措手不及,现场煎熬心神,逼其立场。
  许宽只有这么一个机会,选择真正地投靠陈家,或是执着于忠诚,为王氏殉死。
  宽尚不知小郎君此行为何?许宽态度软化了不少,语气也变得恭敬。
  自燕城王逝后,禁军饿死多少人了?伏传突然问。
  燕城王三个字刺得皮裕眼皮微闪,许宽听见饿死二字,紧握的拳头上也鼓起一缕青筋。
  燕城王与十二世皇帝双双殒命,被谢青鹤称为秦廷的顶梁柱与主心骨同时坍塌,原本勉强维持着秩序的王都从那时起就彻底走向了崩溃。妘使继位之后,其威势完全镇不住手握兵权的王琥,从那时候开始,皇庄拨给禁军的粮饷就渐次渐难。妘使暴毙之后,小天子继位,禁军开始小规模挨饿。
  如果妘使遵从燕城王的遗志,早早地向陈家投降,王都的荒疏、混乱与饥饿,早就结束了。
  皮裕和许宽都听出了伏传的言下之意。
  可是,此事实在太过敏感,伏传不曾明言,谁都不敢主动将之放在台面上讨论。
  你们都是秦廷旧臣,受过妘氏皇恩,吃了半辈子秦廷俸禄。王氏逆贼把妘氏诸王当猪羊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你们还能心安理得地坐视不理?伏传问道。
  这就是很明确地指点了。
  皮裕明知道单凭自己手底下几千人干起来比较艰难,伏传都亲自来了,他也是骑虎难下。
  就算伏传是打算用他手头的兵力内耗,他也不能翻脸。
  逃得过今日,逃不过城破之日。今日不敢得罪伏传,竭力拼一把,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
  愿听小郎君差遣。皮裕起身下拜,即刻响应。
  许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艰难缓慢地站了起来,却始终不能屈膝拜倒。
  皮裕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这事绝不能失风,若许宽不肯投诚,今日必死。
  我许宽此生未食秦禄,只受过东宫大恩。若畏惧强凌暴势,轻易出卖恩主,委实不能做人。不过,鹰啸营儿郎诚为无辜。可否允我召见副将江绘,使他统兵与皮将军合流,受皮将军节制。许宽久久思索之后,低声下气地恳求。
  伏传不禁摇头,说:王贇见我,未必不降。你又何必以死相谢?
  东宫出降是为仁,宽死是为忠,各得其所。许宽道。
  伏传又侧头问皮裕:皮将军认为可行否?
  皮裕早在许宽提议时就分析过此事,有条不紊地答道:江绘此人性宽和、多智慧,爱兵如子。与许伯仁关系虽亲密,想来不至于一时意气,用鹰啸营数千袍泽的性命赌气,为许伯仁报仇。
  许宽松了口气,对皮裕微微拱手致谢。
  那就好。伏传突然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石榴,徒手掰开,开始吃。
  皮裕与许宽皆面面相觑。怎么又吃上了?
  许宽是真的挺难受,反正都要死了,顾忌也少了许多,问道:可否使人将副将江绘请来?宽略作嘱咐,恐防失策。
  再等一等。伏传说。
  皮裕和许宽都不敢再问,两人在伏传的示意下,重新入席坐好。
  伏传在扣石榴吃,皮裕和许宽都怀着心事无心饮食,干坐着等啊等,伏传不和他们说话,不讨论任何将要发生的事情,即将执行的计划,看着舞伎跳舞,居然还跟着哼了几句。
  等来等去,不说皮裕和许宽等得心焦如焚,最倒霉的是献艺的舞伎,累得快摔下去了。
  伏传不禁笑道:好啦,跳不动就歇着吧。
  那舞伎感动得差点哭出来,累得匍匐在地,磕了几个头,气喘吁吁地退下。
  此时,斜阳西下,已近傍晚。
  皮裕小声建议道:小郎君,若是夜里举事,还得早一时点兵。
  这时候皮裕真有些担心了,陈隽毕竟是个小孩儿,只怕没什么行军打仗的常识,骠骑营与鹰啸营合起来一万多人,就算是一万个豆子,拢在一起也要花点时间,不可能说走就走。
  就在此时,墙外传来重甲顿地的声响,竟有震地之声。
  皮裕和许宽都很熟悉这种声音,二人齐刷刷地起身,皮裕招呼被拦在外边的卫士:御敌!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院内剑拔弩张,齐刷刷地对准了大门口。皮裕匆忙进门,拿出自己的佩剑,试图冲到前排,啪唧一声,撞在了伏传先前设置的无形屏障之上,顿时头昏眼花。
  眼见皮裕额头上倏地鼓起一个大包,伏传想笑又觉得不厚道,挥手把屏障撤去。
  倒也不必紧张。伏传说。
  皮裕捂着脑袋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已停下。
  众人屏息等着冲撞时
  笃笃笃。
  这是非常礼貌温柔的敲门声。
  皮裕和许宽都显得莫名其妙,来的明明是重甲兵,不是走漏了风声、天子来抓人吗?
  伏传隔空推去门闩,顺手用真元把大门拉开。
  站在门前的中年汉子全身披挂,甲胄上血迹斑斑,正是长庚营将军康郦。他探头看了一眼,丝毫不在乎拉弓搭箭对准了他的卫士,呼地摘下头盔,拖着全身重甲一步一震咔嚓咔擦地走近。
  皮裕和许宽看着他都很错愕。
  康郦身上血色犹新,明显是刚刚才厮杀过。出城打猎需要穿重甲吗?
  康郦已经走到皮家待客的木台之前,朝伏传屈膝跪下:隽小郎君,仆幸不辱命!王氏父子皆已枭首,宫城、省部官衙、各处帑库,已差人前往接管。请隽小郎君前往主持大局。
  皮裕吃惊得额上鼓起的大包都不知道疼了。
  他一直认为,他就是陈家在王都最大的一股内线势力,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家早有后手!
  许宽听说王氏父子被枭首,脸色就变得无比苍白。
  伏传起身走了出来,路过皮裕的时候,把石榴放在皮裕手里,说:跟着我吧。骠骑营与鹰啸营还得你俩去安抚,都这时候了,再打起来平白丢了性命,又是何必?
  皮裕连连称是。
  许宽方才如梦初醒。伏传的态度不远不近,没有点名叫他,却点了他的鹰啸营。他再是为了旧主的死亡伤心,也得顾全手底下的兄弟。如伏传所说,大势已去,何必徒然抗争?
  伏传走到康郦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此战康将军当记首功。
  康郦笑得嘴都合不拢,满脸灿烂:全仗隽小郎君居中指挥,仆不敢贪功。
  伏传的小巴掌在他肩膀上拍了好几下,笑道:待回了青州,我带你去见大兄。走吧,出去看看。
  康郦身材魁梧如铁塔一般的汉子,倒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跟在伏传背后。
  走出门后,只见皮家的窄巷里挤满了长庚营重甲,个个甲胄染血,满脸兴奋与骄傲。伏传一路往前走,仿佛检阅一般,目光所致,被他看见的禁军都挺起胸膛。
  皮裕不得不跟在康郦的背后,心中颇为失落。
  许宽看着争着向伏传献媚的禁军袍泽,心中更是为了王贇的逝去难过。
  王都禁军是有家底的,带甲的士兵非常多。不过,啃老本毕竟日子难过,伏传匆匆扫了一眼,站在前排的士兵兵甲都比较体面好看,后排远处的士兵有些不着甲,有些带甲也是破破烂烂。
  一路由长庚营簇拥着走到了朝天大道,此地列阵迎候的换成了撼山营步甲。
  撼山营将军尤显上前拜礼:末将尤显,拜见隽小郎君。
  伏传对尤显就不似先前对待康郦那么热情,矜持地点点头:将军免礼。
  皮裕难以掩盖心中的震惊,很想和同样蒙在鼓里的许宽换个眼神,奈何许宽低头伤心,暂时没心思理会他。
  这是往宫中去么?伏传突然问。
  尤显有些错愕:小郎君不去宫中么?
  王琥王贇都死了,我去宫中作甚?给他们收尸么?伏传回头拉住皮裕的手,去骠骑营,给他们送定海神针。
  禁军总共六营,也就是六位将军,光在现场就有四人了。康郦和尤显早就被陈家收买,皮裕和许宽恰好被伏传堵在了皮家,那么,虎贲营和骁骑营呢?
  皮裕压抑着心里的困惑,上了尤显牵来的战马,与伏传一起往骠骑营驻地奔去。
  骠骑营驻地大门紧闭,所有士兵都被赶回了营房,外围就有虎贲营精锐掐住了制高点,冷峻巡视,虎视眈眈。骠骑营的营地中心,竖着虎贲营的大旗,旗帜下放着一张小马仔,坐着的居然是虎贲营将军向攸他亲自来守住了骠骑营。
  皮裕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他不仅没赶上建功,还被当作敌人死死盯住了!
  正在阴郁难过的时候,伏传的声音传来:到地方了。皮将军,请。
  营门打开。
  向攸早早地迎了上来,看见伏传面露喜色:隽小郎君,青州一别,末将好生想念!
  皮裕只觉得心口的血都要吐干净了。这个货什么时候溜去青州了?跟陈家勾搭得很亲密啊!不要脸的狗腿子!舔狗!鹰犬!
  伏传乐呵呵地与向攸叙旧,皮裕便策马巡营,将自家心腹兄弟招来一一安抚。
  一层一层安抚下去,原本惊慌失措、心怀忧虑的骠骑营禁军,很快就安稳了下来。
  昔日王琥杀天子自立,禁军就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陈家势大并非朝夕之间,这群士兵也早就做好了被陈家统治的心理准备。原本还担心打起来得靠命去填,现在不动声色就归降了,能苟活着谁乐意去拼死?
  眼见骠骑营也安稳了下来,许宽才从王贇之死中清醒了过来:罪人请命往鹰啸营一行。
  伏传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禁军六营之中,长庚撼山是讨逆的中坚,虎贲骁骑则留守驻地,牵制骠骑、鹰啸二营。伯仁将军分得清楚形势么?
  换句话说,禁军六营之中,有四个营都暗中归顺了陈家,且是深得陈家信任的那一种。
  连皮裕这样自认为与陈家甚有默契的,他的骠骑营都被监看起来,伏传压根儿没用他的兵马。
  这会儿许宽若是不老实,真要挑拨鹰啸营与陈家打起来,局势就是五打一。
  许宽神色苦涩:宽死不足惜,岂敢以袍泽身家性命弄险?乞小郎君垂怜。
  那便走一趟吧。伏传说。
  皮裕很懂事,不等伏传招呼,他叮嘱了心腹下属几句,很快就跟了上来。
  向攸也没有把盯梢的虎贲营精锐全部撤走,留了两队人在附近权作机动,其余人等退到了五里之外自家的营地之中。若骠骑营有异常动静,随时都能扑上来。
  负责跟随扈从伏传的一直都是康郦的长庚营重甲,重甲脚程不快,走得慢慢悠悠。
  赶到鹰啸营之后,许宽就感觉到气氛很奇怪。
  营盘之内非常平静,完全不似刚才骠骑营那么紧张低压,所有士兵也都被赶回了营房之内,但,营门敞着,还有士兵和往常一样巡营来去。营房之内有士兵说话聊天的声音,居然还有笑声。
  而且,虎贲营在骠骑营附近的制高点张弓搭箭虎视眈眈,鹰啸营附近就没有这等监看待遇。
  许宽和皮裕都觉得不对。
  正在此时,鹰啸营探报发现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踪迹,前往中军帐汇报。
  没多久,一个年轻副将疾步走了出来,间或小跑一路至营门,在伏传马前拜倒:仆陈江绘拜见隽小郎君!隽小郎君长安康健!
  许宽终于听明白了。这一批人里,如尤显、向攸等自称末将的,都是降臣。如康郦、江绘这类自称为仆的,则都是陈家奸细!江绘不仅是陈家奸细,他还是陈姓本家!
  难怪伏传这么放心鹰啸营,难怪鹰啸营气氛松快,外边连半个负责监看的士兵都没有。
  江绘已经拿下了鹰啸营,根本不需要许宽前来主持大局。
  杀人了么?伏传问。
  江绘摇头含笑:天命所归,无人斗胆逆天行事。
  伏传才转头问许宽:伯仁将军放心了吧?
  许宽苍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半晌才说:小郎君宽仁。
  如今王贇已死,伯仁将军还得多替营中袍泽想一想。王贇对伯仁将军有恩,于鹰啸营士卒又有何恩德可言?而今他们都松松快快地迎来了新朝太平,伯仁将军为愚忠殉死旧主,将置营中袍泽于何地?替伯仁将军复仇,是蚂蚁撼树,自寻死路。不替伯仁将军复仇,又如何安享太平?伏传说。
  许宽在皮家就已经打定了绝不背叛王贇,他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死,王贇先一步死了。
  伏传压根儿也没打算逼他带领鹰啸营去诛杀王贇,甚至于王贇已死,他也不会沦入对恩主对抗的困窘,已经没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之所以执意殉死,只是为了保全他对王贇的忠诚。
  我知道伯仁将军心中为难。
  一旦伯仁将军殉主自裁,伯仁将军此时有多么为难困窘,鹰啸营效忠伯仁将军的将士就有多么的为难困窘。将心比心,伯仁将军忍心将他们置于如此困境么?
  伏传诚恳地说:我不忍杀人,也不怕杀人。伯仁将军三思。
  许宽闷头沉思片刻,从马上落地,屈膝下拜:罪人愿降。
  第281章 大争(93)
  从禁军驻地归来,康郦、尤显、向攸等人都随在伏传身边。
  康郦是目前第一得意之人,若不是伏传要策马前行,他恨不得徒步为伏传牵马引路,充作马前小卒。离开禁军营盘不久,康郦就向伏传提议:底下正在清点旧天子库藏,请隽小郎君移步监看。
  这是潜规则。
  新得一城富庶,满地世家富户,都是待宰羔羊。谁抢到就是谁的。
  康郦的长庚营,尤显的撼山营,夏荔的骁骑营,全都参与了此次杀入禁宫、归降陈家的行动。虽说宫中守卫多半不成器,刚动手没多久就死的死、降的降,毕竟也阵上拼杀过不是?出了力气,就要拿点甜头。
  又潜规则是,最好的东西,得上缴给现场最有权势的那一位主官,最大的吃最大那一份。
  伏传不去妘氏天子历代珍藏里挑点好东西拿着,底下人哪里敢光明正大搜刮?
  是吗?去看看。伏传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