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3)
  王都最值钱的宝库是妘氏天子的内藏,位于禁宫之内。伏传一路策马入宫,发现禁宫守卫的尸体还不及收拾,远远地看见他一行人驰近,守在沿街的禁军临时把尸体拖到僻静处。
  及早把尸体清理掩埋,不要作出疫病。伏传吩咐道。
  康郦满口答应。
  许宽突然问:青州已不吃菜人了吗?
  挨着许宽比较近的皮裕伸腿蹬了他一下,狠狠使了个眼色。
  伏传陡然拉缰驻马,跟随着他的都是骑术精湛的将军,堪堪紧着跟他停了下来。几人驻马一处,伏传看了康郦一眼,康郦老脸一红,承认道:王都之内,人皆相食。坊间肉档市售人肉也有些年头了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在王都生活时,就曾有肉档售卖尸体的传闻,这事还被荆王闹到了御前。
  这件事也直接导致了荆王之死。
  吃菜人是乱世中不可避免的悲剧,从前陈家治下也常以菜人充饥,这些年陈家被迫止息干戈,从陈起时就刻意养蓄民力,粮食基本上能自给自足,遇到丰年还能略有盈余。
  当然,陈家不打仗,想吃菜人也吃不上了。总不能看谁不顺眼,半夜去砍了拖回家吃吧?军队打回来的菜人才可以吃,吃不完还可以卖,自己去打菜人就得杀人偿命。
  青州不吃菜人。伏传答了一句,我家治下皆不吃菜人。
  说完这话,伏传重新打马前行。
  康郦等人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也很忐忑。现在王都也算陈家治下了吧?刚杀的菜人都不许吃了?陈家的军队是不愁吃喝,好几个粮仓养着呢,王都禁军有什么?虚报人头吃空饷都吃不饱。
  抵达禁宫藏库之后,各处大门都已洞开,到处翻得乱七八糟。
  伏传看着带着包袱皮来搬东西的士卒,冲康郦笑道:将军好军法。
  康郦也觉得挺丢脸,搬就搬吧,好歹避着点啊,连忙吹胡子瞪眼把身边几个士卒斥骂了一顿,手里提着马鞭晃了晃,鞭鞭抽在了柱子上。在各个藏库里疯狂搬东西的士卒顿时收敛了大半。
  伏传方才走进藏库,顺手拿起摔落在地上的玉器,一手拿着摔掉的耳朵,叹了口气。
  历代匠人中知者众多,修士中也不乏以造物入道之先贤。可惜世俗将之视为奇技淫巧,认为享受是诱人堕落、摧毁精神的坏东西,绝不肯给予匠人任何地位。最顶级的匠人若非豪富家奴,则是皇室官奴,以至于许多传世之宝只名其藏主,不知其造主。
  伏传知道谢青鹤在修知道,有字书传道,无字书亦传道。各色匠人手造之物,即是无字之书。
  他此次来王都本想拜访几位玉匠大师,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先在天子藏库里目睹了珍物被毁,难免有些可惜。
  康郦见他拿着摔断的玉器耳朵不大高兴,连忙引他往后走:小郎君,这儿还有一墙!
  他身穿甲胄,腰佩长剑,走起路来叮铃哐啷,路过的珍玩摔了一地。
  伏传都木了。
  康郦才反应过来,按住自己横扫的长剑,尴尬地说:哎呀,哎呀。
  禁宫内外几处藏库都封起来,谁也不许动。伏传突然说。
  康郦和尤显都很意外。
  这就太过分了吧?不合规矩啊!
  伏传不是不懂规矩,他就是不想照着规矩来办。
  外人看他再风光也是外臣,这东西全封存了上交给陈君、陈少君,有你隽小郎君什么事?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事前先薅一波,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陈起也没道理怪罪。
  但是,伏传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东西封了就是师父的,是大师兄的,也就是他的。
  他不是守财吝啬之人。这些东西放在他的手里,放在大师兄的手里,才能更好地用之于民。每次打完仗就抢东西,这是土匪下山吗?这破规矩就不能再延续。
  恩自上出。伏传搬出杀人不眨眼、屠城不手软的陈起来吓人。
  把藏库都封了,待阿父驾幸王都之后,再做处置。诸君将士今日建功,阿父必会论功行赏。阿父未至,你们就纵着属下把旧天子的藏库搬个一干二净,是要阿父自掏腰包放赏,还是要阿父怪罪我督战不力,连个藏库都守不好,叫乱民抢了去?伏传问道。
  这番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你们就干翻了王氏父子这点功劳,还想染指妘氏旧藏,叫陈起荷包出血奖赏你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没有你们,陈家也能轻取王都,把你们统统砍成菜人。
  陈起赫赫凶名在外。
  伏传把他搬了出来,不说几个降臣,原本就是陈家奸细的康郦都缩了缩脖子。
  藏库本就只有康郦和尤显派兵强占了有利位置,其余几人都没戏。康郦和尤显都闷声不敢抗议,皮裕、许宽、向攸更加没意见。
  伏传才把摔坏的玉器放回台子,掉落的耳朵拢在一起,说:王都缺粮日久,金银币帛等库藏封存都不许动,粮仓可以分取自用。城中有豪富之家,也可以征用去粮食康将军,你离家日久,或许不知道我大兄立下的规矩,今日我转告于你。
  康郦再不懂事也知道陈隽的大兄就是未来的太子,唯一的储君,连忙肃容垂首:仆在。
  新降之城,无论贫富之家,一律不得伤其无辜。不许强辱妇人。不许绝人生路。不许构陷截杀意思就是,你去富豪家里掏人家的粮仓,要给他们留下活命的口粮,不能让他们饿死。若是他们的家丁扑上来阻止,你就把人绑了放在一边,不要用刀砍他的脖子。他们再是不懂事不听话,你也不能故意惹他拿刀砍你,再借口他是不驯刁民,将他斩杀。
  不许强辱妇人这一条,就不需要我细细地给你解释了吧?伏传说。
  如果说这是陈起的命令,效果当然更好。
  可是,陈起本身就是很纵容属下新胜之后烧杀抢掠的脾性,安在陈起身上太过违和不可信。
  说是谢青鹤的命令就比较使人信服。毕竟陈家马上就要龙登九五,当皇帝和当军阀是两回事。皇帝固然顾念旧情爱护老兄弟,太子就得仁厚宽和一些,才能抚育万民嘛。
  不用不用,仆都明白!康郦被开粮仓的事激动坏了。
  乱世珍宝不值钱,粮食才是硬通货。
  去年天时不好,各处歉收,他原本以为王都的粮仓会被死死扣着,至不济也要留下大半收缴回陈家。哪晓得隽小郎君如此气量恢宏,一句话吩咐开仓,任凭禁军自取。
  金银财宝它能吃吗?不能吃!和粮食相比,金银财宝它就是个屁!
  皮裕与许宽也有些意动。
  不等他俩说话,伏传已经吩咐康郦: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分怎么分。好容易平平稳稳地顺了下来,不要为了一口吃的再炸营。家里各州不说个个吃饱,缺粮就赊欠匀拨,有灾能得赈济,如今不打仗了,踏踏实实过日子,谁也饿不死。
  康郦不迭答应:是,是,仆明白。
  伏传见天色不早,踱步往外走:菜人也不要再吃了。昔时城门吏拘杀出城百姓,市其尸骨,荆王愤告妘氏天子御前,惨遭昏天子杖杀。这都是旧朝痛事,我等不可再重蹈覆辙。
  这就更没人敢异议了,各人都不迭点头,被十岁大的孩子训得脑袋一点一点。
  行吧,我就先回黎王府了。伏传说了一遍,突然问道,夏荔呢?
  这群将军都一直跟着伏传,谁也不知道骁骑营将军夏荔去了哪里。
  康郦逮着长庚营的士卒问了一句,马上就有人飞奔出去,寻找骁骑营的士卒问情况。
  骁骑营与长庚营、撼山营一样,许多士卒都在禁宫内外打旋,显然也是杀入禁宫、擒杀王琥父子的主力军,不必担心他的异动。然而,主将久久不出现,未免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意外?
  这时候康郦已经传了命令,藏库里的长庚营士卒都不敢再搬东西,去找封条来封门。
  伏传跟他打趣:死物拿着有什么用?回青州见了大兄,讨个爵位,封妻荫子,岂不更美?
  藏库都被伏传下令封了,想拿也拿不到,眼前得了个爵位的许诺,还能封妻荫子,总不至于是个尾指大小的爵位吧?但凡能够荫子,起码能保二代。康郦想着是有点香,咧嘴嘿嘿。
  几人就站在内库前说着闲话,冷不丁听见女子的号哭尖叫声,刺耳地传了很远。
  伏传还没怎么着,身边几个禁军将军的脸色都变了。
  隽小郎君才说了不许强辱妇人!
  现在各营在外边的兵都散在王都街头巷尾,想要令行禁止很不容易。真有点杀人放火奸淫之事,只要没有被伏传撞见,也不可能有苦主去找伏传申告,这事捂住了也就过去了。
  但,好死不死就撞在了伏传跟前。
  执行上命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通知不到的说法,上官明令禁止的事,撞见了就是明知故犯。
  去吧,把人放了。伏传没有深究,传令下去,不许强辱妇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们想不通,给他们讲一讲道理。从前这里的妇人服侍妘氏天子,再服侍王氏逆臣,今日就轮到他们了?这都是我阿父的妇人,阿父没挑拣之前,谁敢妄动?!
  这几位将军很容易接受不强妇人的命令,因为他们本身也不缺女人。
  底下的大头兵就不一样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没亲近过妇人,突然冲入禁宫之中,见到了往日侍奉君王贵人的软玉温香,这比饿鬼见了红烧肉还疯狂。不让他们染指?凭什么?
  就凭这些妇人都是王都新主、杀人不眨眼的陈家家主的私产。
  陈君还没驾幸王都,你们就敢动他的战利品,唧唧硬还是脖子硬?
  这命令杀伤力太强,不止能震慑住在宫中骚扰的士卒,也把康郦和尤显的冷汗吓出来了。
  糟,把这事儿也给忘了!谁不知道陈君最喜欢强掳降臣妻女充作婢妾啊?这满宫的莺莺燕燕,这妃那嫔各色小宫女女官夫人的不正是陈君的心头好吗?这才几年没打仗,竟然就忘了!
  康郦和尤显都有点发慌,各自退了一步,找到自家属下的传令官,严令不许滋扰宫中嫔御。
  正在此时,骁骑营将军夏荔与王都间事主管滕晋联袂而至。
  此时天色已暝,伏传凭着非凡的眼力,仍旧看见了夏荔袍角新染的血渍,关心地问道:新药将军去了何处?宫中尚有逆贼顽抗纠缠不成?
  夏荔与滕晋皆拜倒施礼,且都没有即刻起身。
  夏荔垂首道:末将自作主张,送凉宫王氏、新城翁主并王氏族亲三十二口归天。
  滕晋则随后补充道:仆已验明正身。
  原本与夏荔交好的两个将军停下了上前关心的动作,空阔的宫城中一片死寂。
  伏传的命令很清楚,攻破禁宫之后,擒杀王琥父子,不必株连。康郦和尤显都遵从了他的命令,杀死王琥父子之后,他俩就去找伏传报信邀功,留下夏荔收拾残局。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夏荔不知道何时与滕晋碰在了一起,两人跑去把王家杀了个干干净净。
  凉宫王氏就是妘使之妻,王琥的女儿,曾经的王太后。小天子被王琥闷死之后,妘使与其近枝遗留下的血脉都被王琥杀了个干干净净,唯独王太后的女儿,小天子的亲妹子,侥幸活了下来,且在新朝受封翁主之位。
  夏荔不止杀光了王氏族亲,连王太后和妘使的小女儿都杀了!
  伏传没有理会夏荔,他冲滕晋勾了勾手指。
  滕晋膝行上前几步,跪在伏传面前,一副侧耳恭听的模样。
  你的主意?伏传问。
  滕晋恭恭敬敬地说:愿为小郎君分忧。
  伏传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滕晋破了嘴角,仍旧恭敬地垂头不动。
  打三十杖。伏传怒道。
  没有人敢求情。
  若伏传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滕晋拉着夏荔去杀人,这算是体贴入微、为君分忧。但是,明明有了不必株连的命令,这俩人还是手牵手跑去斩草除根,滕晋还要验明正身,谁敢求情?
  军中讲究令行禁止。滕晋和夏荔今日不遵上令、自行其是,也就是伏传目前的身份不是军中主帅,否则,这两人都是丢脑袋的罪过。
  滕晋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慌不忙地解去上衣,匍匐于地。
  旁侧随行的撼山营侍从兵执杖行罚,击杖声沉沉入耳。
  伏传目光盯着夏荔,说:大兄命我主管奸细间事,他归我管。你在军中履职,他日见了阿父,自去向阿父上禀此事。
  不等夏荔说话,伏传翻身上马,一手拉住缰绳,说:我回了。明日再见!
  第282章 大争(94)
  陈家在王都的奸细功夫做得极其细致,收买好的自己人家中早有奸细守门,禁军过处秋毫无犯,若没有奸细守门的世家豪门则难免被犁地清扫了一遍伏传的命令恰好晚了一步,诸如丞相鲁宣此等欺压良善、专权跋扈之辈,早在伏传坐在皮裕家听曲吃饭的时候,就已经被一波剪除了。
  有栾处琬等陈家奸细守着门户,黎王府自然未受波及。
  伏传回来时,只见黎王府大门紧闭,处处安静。
  康郦亲自率领长庚营士卒护送伏传回来,先一步下马叫门。出来应门的就是栾处琬。
  家中可好?阿母不曾受到惊吓吧?伏传问。
  栾处琬点头哈腰,十分热情:府上一切皆好。王妃与翁主都在玉山殿歇息,并未惊动。
  伏传才点点头,对康郦说:忙你的吧。
  康郦也不至于要跟进黎王府蹭饭吃,打个哈哈施礼告辞。
  临走时,康郦才说,留下了三百长庚营精锐,在黎王府周围守护。
  伏传觉得没必要,凭他的修为,谁都别想在黎王府闹事。才刚刚诛灭王氏父子,王都各处都有遗患还未彻查,三百精锐放哪儿不是战力?何必留在他这儿吃风?太过浪费。
  然而,他想起了大师兄平时的行事做派。
  为人尊长者不能太过纵情恣肆,平白给底下人添困扰麻烦。他知道自己修为惊天,康郦不知道。留人守护主上本就是属下的职责,他何必自逞威能,反倒让康郦惴惴不安去承担失责的风险?
  康将军费心。伏传到底没有轻佻拒绝,客气了一句。
  康郦连声道不费心不辛苦,把留守的兵头抓来叮嘱了好几遍,方才美滋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