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天下围攻
  寒风呼啸,雪粉飞扬。在隆冬季节,辽东的风不叫风,而是刀子,是鞭子!这么冷的天气,穿得再多也没用,就算把棉被裹在身上,还是冷,冷得要命!
  在这泼水成冰的鬼天气,明军踉跄而行,艰难地朝盖州方向前进。死战袍泽的衣物,动物的皮毛,甚至敌军的旌旗,他们已经把一切能够保暖的东西通通都穿到身上了,可还是冷,不断有人耗尽了最后一丝热量,倒在了冰天雪地里。一个用尸骨铺成的巨大箭头以盘锦为起点,朝着盖州方向一路延伸,首尾相望,触目惊心。首先倒下的是民夫,民夫的待遇很差,被服、食品等生存必需品跟军队都没法比,寒风肆虐之下,他们也就成了第一批牺牲品,不是一个接一个,而是成千上万的倒下,每天早上,当明军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总会发现周围多了一大圈尸体。而明军士兵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他们的衣服比民夫要厚很多,但顶盔贯甲的,体力消耗很大,而有限的食品根本无法补充消耗,他们很快就筋疲力尽,每天夜里都有很多人永远的睡了过去,再也无法睁开眼睛。还活着的也很快就长了冻疮,甚至手指、脚趾坏死,只能用匕首切掉,被冻伤的士兵痛苦的号叫在队列中回荡着,他们肯定在羡慕死者了。
  清军小股骑兵一直像狼群一样在明军周围出没,怎么甩都甩不掉。刚开始的时候明军骑兵还会主动出击,前去驱逐他们,随着被冻死冻伤的战马越来越多,明军渐渐没有这个力气了,清军爱跟就让他们跟着,只要不扑上来攻击大部队,明军都懒得理他们。小股骑兵后面是大部队,一旦有哪支明军掉队了,清军马上像饿狼渴望鲜肉一样猛扑上去,将其团团包围。围住之后也不发动攻击,就这样围着,围个一两天,包围圈里的人冷死的冷死,饿死的饿死,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再过去捡战利品,几天的较量下来,负责追击的清军装备从头到脚都换了一遍。清军有时也会超越明军,有前方设伏阻击明军,也不硬拼,迟滞个大半天立即就撤,让明军空有一身力气都没处使。在清军不间断的袭扰、阻击之下,明军一天最多只能走四十里路,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慢了。没有办法,冻死冻伤的士兵越来越多,损失的骡马战马更是数不胜数,很多物资只能靠人扛,速度能不慢吗?
  看着明军将士和民夫成千上万的倒下,崇祯失声痛哭。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万户缟素”的含义,而他也真的做到了,只是流的是自己人的血!就因为他一怒兴兵,几十万条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了,无数冤魂在寒风中盘旋呼啸,萦绕不散,化作可怕的噩梦一次次将他从梦中惊醒。他的白发以惊人的速度增多,整个人衰老得极快,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如果崇祯知道关内的情况的话,他可能会彻底崩溃。明军大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关内,那几十万大军怕是回不来了,直北南隶都为之震骇,对建奴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次被这空前惨败唤醒,朝野内外都惊愕万分:这几年不是节节胜利、捷报频传的么?建奴不是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眼看就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了么?怎么一下子就吃掉了大明几十万大军,就连天子和帝国战神也……
  一些恐怖的流言迅速传播开来:有这样的惨败,不是因为明军不能打,而是大明气数已尽!这些流言刚开始是从一些喜欢装神弄鬼的神棍嘴里流出来的,很快就传遍了京城,以惊人的速度向全国扩散,所到之处,掀起滔天骇浪。言官、清流、缙绅纷纷跳出来推波助澜,举笔挥毫,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明为何会遭此劫难?都是因为崇祯亲小人,远贤臣,信任杨梦龙这个误国佞臣,对朝中的正人君子大加贬斥,听不进逆耳忠言!杨梦龙兴贱业,远农耕,重用奸邪小人,虐待缙绅士子,迷恋奇技淫巧之术,鄙视道德文章,实是比魏忠贤、刘谨还要坏上千倍万倍,短短几年就耗尽了大明的气数,这样的人,真的是罪该万死!只有痛下决心,拨乱反正,大明子民才能重见天日!不得不说,这些言官、清流、缙绅在大明的影响力确实很恐怖,杨梦龙还在的时候还能用报纸压制住他们,现在杨梦龙远在台湾,生死未卜,这些曾被杨梦龙死死压制的家伙一下子造反了,颠倒是非黑白,笔利如刀,句句诛心,把局势搅得混乱到了极致。老百姓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帝国栋梁,怎么就成了误国奸臣了呢?然而现在大明大半精锐之师尽丧,清军随时可能入关,人心惶惶之下,很多人不免动摇了,听信了这些鬼话。
  清流们咬牙切齿的叫:“新军乃是乱臣贼子之爪牙,大明之大害!新军不除,将有亡国灭种之灾!”
  山西、陕西、宁夏、甘肃各省被文官控制的边军用行动响应了他们的号召,面对滚滚而来的蒙古、满清铁骑,他们纷纷让开防线,甚至干脆易帜剃发,把屠刀对准了坚守九边防线的天雄军。天雄军苦心经营数年的九边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原本被他们死死压制在塞外的野蛮洪流汹涌而入,山西、陕西、宁夏都是遍地烽火,血流成河。试图在野战中击退入侵的敌军的天雄军纷纷遭到友军的暗算,损失惨重,他们只能退回坚固的堡垒中,绝望地看着蒙古人绕过他们的防线,从缺口疯狂涌入……本来,天雄军三个军团有两个分散部署在九边防线上,每道防线放一千几百人,由数量众多的边军和属国骑兵配合作战,李重时军团作战略预备队随时策应,这样的部署可谓天衣无缝,像泰山一样压在河套平原,压得蒙古军和清军都喘不过气来。但是现在战略预备队被调走了,边军和属国骑兵大多叛边,严本严密的防线到处都是缺口,到处都是漏洞,试图填补漏洞的天雄军不是遭到敌军围攻就是被边军暗算,曾经刀锋般锋锐的天雄军面对如此绝境,也只能发出“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绝望长叹。
  蒙古人的先头部队在众多边军的配合下旋风般席卷了山西和陕西,在他们后面则是数以万计的绿着眼睛的大军,还有骇浪般从东向西缓缓涌来的清军主力————早在与明军决战之前,皇太极便命令多尔滚带领正白旗、镶白旗、镶蓝旗、镶红旗四旗精锐西移,务必叫天雄军片甲不还。不难想象多尔衮接到这道命令时的心情,这是典型的有苦劳没功劳,皇太极在歼灭崇祯亲自统率的几十万大军后以十几万关宁军为先导入关,京师旦夕可下,而多尔衮却要在山西、陕西、宁夏面对可怕的天雄军,胜负难料!就算能赢,只怕也是损失惨重,想跟皇太极分庭抗礼?门都没有!
  不管多尔衮乐不乐意,他所率领的大军,还有比他那四旗大军兵力多出几倍的蒙古军、叛变明军,都是雷时声兵团必须面对的巨大威胁,在击退多尔衮之前,雷时声兵团是无法动弹的!
  甘肃、宁夏方向形势同样严峻,准噶尔人兵力竟多达十六万,他们吃光了无数村庄,喝干了无数河流,吞并了无数部落,最终以巨浪吞河之势杀入河西走廊。跟陕西、山西那边的情况不大一样,新任甘肃巡抚梁廷栋下令甘肃明军精锐尽出,在武威迎战准噶尔大军。甘肃明军拼凑起两万七千人马,在武威布防,本来这样的部署也没什么错处,武威乃兵家重镇,往南是连绵的雪山,往北是无边的沙漠,想要进攻兰州,武威是必经之地,面对来自西北的威胁,守兰州必守武威。但是坏就坏在梁廷栋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在准噶尔大军压境之际居然下令明军出城三十里迎战,理由是准噶尔人远道而来,早已人困马乏,出城击之,必定大获全胜!
  鼓足勇气出城迎战的明军看到的,并不是什么人困马乏的疲惫之师,而是一支人强马壮、战意昂扬的劲旅。准噶尔人能跟清朝对抗两百年,自有他们的过人之处,论士卒的服从性和吃苦耐劳,论统帅与将领之间的默契,都堪比成吉思汗时代,梁廷栋居然小看了这么一支劲旅,后果可想而知。双方交战后不久,看到明军承受不住准噶尔人的冲击而后退,梁廷栋便惊呼:“败了,败了,快撤!”没等明军反应过来便带领几千亲信夺路而逃了。明军以寡击众,本来就底气不足,被梁廷栋这么一嚷,本来就低迷的士气一泄到底,纷纷扔下武器夺路而逃,兵败如山倒。只剩下天雄军参将郑经率领一千五百天雄军和三百骑兵,还有他这几年招募而来的羌人、藏人战士左冲右突,殊死厮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总算是遏制住了准噶尔人的攻势,撤回了武威。
  回到武威之后,郑经看到的是一座正在燃烧的城市。梁廷栋扔下大军临阵脱逃也就算了,连武威也不敢守,一把火将所有仓库烧掉,马不停蹄的往兰州方向逃窜。郑经气得几乎吐血,武威是不能守了,但准噶尔大军穷追不舍,他又不能不守,否则必将全军覆没!无奈之下,他叫来副将金骏,声音沙哑的说:“我给你五百步兵,三百骑兵,掩护武威百姓撤往兰州,我留下来掩护!”
  金骏咬牙说:“撤什么撤,要死一起死!”
  郑经勃然大怒:“你是嫌我们死的人还不够多么?给我滚!”
  金骏再三坚持自己带一部份步兵留下来掩护,郑经不为所动,最后连刀都拔出来了。金骏无奈,只得带着八百步骑军,掩护武威百姓往兰州方向撤退。他一步三回头,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断后的那些战友了。
  这次分兵让郑经手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兵力变得更加稀薄,只剩下八百名天雄军步兵,还有三千余羌人、藏人士兵。区区四千人马孤城坚守,积储尽化灰烬,面对十几万准噶尔大军,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天雄军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抓紧时间修补城墙,构筑工事。但是那些羌人、藏人首领却不干了,他们鼓噪着要郑经自立为王,否则他们拒绝服从他的命令去为这个操蛋的国家拼命————他们已经受够了明朝那些自私、愚蠢、懦弱的官吏了。无奈之下,为了稳定军心,在一片焦土的武威城中,郑经自立为王,并且封那些部落首领为大将军。这些部落首领对他忠心耿耿,他无以为报,能给他们的就只有这些虚名了。
  封赏完毕,郑经这个武威王检阅三军,在城外渐渐逼近的马蹄声中,武威王下令三军将士每人赐一碗烈酒,他端着酒来到士卒阵烈前,泪流满面,大声说:“此战众寡悬殊,坚守武威,必死无疑!但是为兰州百万生灵计,我们必须坚守到底……我郑经拜托大家啦!”三军将士同样怆然泪下,举碗一饮而尽,然后毅然奔赴城墙,武威之战就此打响,郑经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小参将,在这大厦将倾的危难关头绽放出万丈荣光。
  武威之战的惨烈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四千孤军喝着血水,嚼着树皮草根凭坚城死守,炮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手榴弹扔完了就把房层的砖头拆下来往敌军脑袋猛扔。剽悍的羌人、藏人士兵在城墙上与准噶尔人短兵相接,杀得血肉横飞,八百天雄军分成四队,哪里出现缺口就往哪里墙,准噶尔人昼夜围攻,数次冲进城里,又被打了出去,城里城外都是死尸枕籍,一层叠着一层,其惨烈程度无法形容。准噶尔人十几万锐气方张的大军四面围攻,精兵强将尽数压上,一次次被郑经击退,一次次被郑经压制。这场实力悬殊之极的血战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准噶尔人在付出了死伤三万人的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攻破了武威,而此时,武威城里只剩下几百名又累又饿,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伤兵了。
  郑经在巷战中中箭负伤,昏迷过去,被准噶尔人生擒,送到王帐。准噶尔汗王巴图尔大喜过望,下令军医用最好的药全力救治,把郑经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然后许以高官厚禄招降。不光是郑经,天雄军的伤兵都得到了较好的照顾。草原上的汉子素来敬重英雄,郑经能以区区四千人抵挡住他们十几万大军,让他们整整二十天无法前进半步,准噶尔全军将士都对他万分钦佩,真心希望这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加入他们。然而郑经却拒绝了,即便巴图尔提出将爱女嫁给他,封他为万夫长,他也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说:“天雄军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没有投靠异族的叛徒。”
  巴图尔面色阴沉下去:“不归顺我,你就得死!”
  郑经说:“我本来就该死在武威城里。”
  面对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巴图尔无计可施,竟带上了几分恳求之色:“你要死还不容易?但还是请你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你年迈的父亲,白发苍苍的母亲,望眼欲穿的妻子,蹒跚学步的孩子,你就一点都不想念他们吗?你就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吗?”
  郑经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长时间的沉默。就在巴图尔以为他的心松动了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平静,说:“塞北有雪,淮南有花,郑氏子弟,没有家!”
  高官厚禄无法让他动心,死亡无法让他畏惧,就连远在中原的那个家,他也没有半点眷恋,面对这个心如铁石的将军,巴图尔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将郑经斩首。
  被俘的明军一致要求陪死,竟无一人投降。
  攻克武威后,准噶尔大军继续前进,兵锋直指兰州。尽管武威守军那视死如归的精神和至死不渝的忠诚让全军为之震撼,但准噶尔人还是一往无前,继续推进,他们坚信,在那个腐朽的帝国,这样的勇士并不多,胜利,一定是属于他们的!
  准噶尔大军兵临城下,兰州为之震骇,天雄军苦心经营的宁夏左翼濒于崩溃。
  在几千公里外的辽东,清军留下一部份人马继续追杀崇祯,主力调头向南,以关宁军为先导越过锦州、山海关,兵锋直指京津,所到之处,沿途州县无不望风而降,空虚至极的北直隶就是一棵熟得落地的桃子,清军俯拾即是。至此,皇太极所制订的灭明大计,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了,如果这是一场三局两胜制的比赛,他早已成为赢家。
  遗憾的是,这是一场赌上了两个国家,两个族群的命运的战争,不存在什么三局两胜,除非有一方灭亡才能分出胜负。在清军滚滚南下的时候,川军、河洛新军、登莱新军同样也在海浪般涌向北方,而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已经抢在大军前头,挡在了清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