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高兴得太早了
  寒风似刀,暮色如铁。
  细细的雪絮从云缝间纷纷扬扬的落下,为这个一片苍茫的白色世界再添几分雪白。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瀑布处碎琼溅玉,如果是太平年景,邀上三五好友,带上一壶烈酒纵马原野,饱赏雪景,不失为一大快事。然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这等如画美景在逃难的百姓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地狱,厚厚的积雪让他们连草根都吃不上,刺骨寒风让鸟兽远遁,猎物无处寻觅,更切割人的肌体,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让他们痛苦哀号。
  寒风吹来,张凤翼瑟缩了一下,用貂皮大衣裹紧了身体。他再次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该死的杨梦龙和卢象升,还有那些一心要逆天改命的泥腿子、工匠、商人、武夫,要不是他们肆意妄为,试图颠覆神州大地传承了两千多年之久的士大夫与君王共天下的格局,让整个国家面临着礼乐崩坏、伦常颠倒的危险,他们这些悠游度日的士大夫又何必顶着这钝刀般的寒风四处奔忙,不惜背负骂名,力挽狂澜?
  跟温体仁、侯恂等人一样,张凤翼骨子里也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文官,传统文官身上的优点他没有,缺点却一样不少:自私、狭隘、对权力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对任何可能威胁到士大夫阶层利益的势力都疯狂敌视。杨梦龙在河洛地区崛起,短短几年便让河洛、湖广地区变了模样,在老百姓眼里他自然是功德无量,然而张凤翼却不是这样看的。在张凤翼眼里,杨梦龙就是在倒行逆施,大逆不道!他重用操持贱业的工人、商人,让百姓参与政事,穷兵黜武,辱骂士绅,这一桩桩,一条条,都是触目惊心,人神共愤!当然,这只是官面文章,杨梦龙之所以招来整个士大夫阶层的敌视,是因为他太能拉仇恨了:
  他大力发展化肥,推广红薯、土豆,使得粮食产量激增,往年有价无市的粮食变得供大于求,价格一路暴跌,让依靠贩粮发家的黑心商人血本无归;
  他全力推行义务教育让河洛、湖广地区每个孩子都能读书识字,读书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没有高人一等的理由;
  他办报纸广开舆论,打破了士大夫阶层把持舆论的格局,国家大事由士大夫阶层一言而决,是非黑白都由他们说了算的格局一去不复返;
  他发行币值明确的银币,彻底断了“火耗”的根,让众多官员少了一大笔合法的收入;
  他依靠工业化大量制造、销售物美价廉的精盐,席卷全国的盐市,让众多黑心盐商血本无归;
  ……
  尤其不可原谅的是,这家伙还给太子找了个墨家钜子当老师!这让士大夫们忍无可忍了。现在湖广、北直隶都在搞工业化,而人才是工业化的根,精通机械、物理、化学的墨家弟子无疑是最抢手的人才,不难想象,随着工业化的推广,墨家弟子的数量将成倍递增,最终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再加上太子的影响,最终掀翻儒家都不是不可能的!被赶下神坛的危机让士大夫们彻底恐慌起来,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联合起来,给崇祯挖了个大坑!
  你老朱家不想重用我们,这皇帝你们就别当了,换个愿意重用我们的主子来当吧!
  利用舆论风潮迫使崇祯御驾亲征辽东,将整个北直隶的兵力彻底抽空只是第一步,在葬送大明大半精兵强将的同时勾连边军,放开边境防线任由蒙古军、清军汹涌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天雄军,直扑大名道是第二步,也是张凤翼、梁廷栋等人的主要任务。就因为他们暗中搞鬼,天雄军苦心经营的九边防线被蒙古军轻易切开两半,蒙古军席卷山西、陕西,准噶尔大军沿河西走廊扑来,直取宁夏,天雄军两个军团被孤立分割在漫长的防线上,动弹不得,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张凤翼更是一把火烧了太原,将这座河东都会、天下雄城扔给了蒙古人,直接导致大半个山西沦陷。他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但是他本人觉得还不够,他眼里燃烧着炽烈的权势之火。
  在他们这些“有识之士”的努力之下,改朝换代的潮流已经不可逆转,开国功臣,谁不想当?他要带着这上万山西溃兵,十几万难民翻越太行山涌入邯郸,把大名道给占了!卢象升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那些工厂,有一些还是可以保留的,比如说军工厂、炼钢厂等等,这些可都是无价之宝,将它们占了献给皇太极,一份大功断然少不了了,运气好的话他还能据此奇功成为辅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殊荣!他自认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他乃一省巡抚,又有十几万难民开路,大名道参政范景文不过是三府巡抚,给他个缸做胆也不敢阻拦!只要进了大名道,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想到占据大名道将天雄军的农场府库据为己有,将军工厂炼钢厂等产业献与皇太极换取重赏这名利双收的美妙前影,张凤翼不禁得意的笑出声来,权势之火在胸膛熊熊燃烧,驱散了寒意。
  至于引狼入室将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罹于刀兵,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跟自己的前程地位比起来,亿万生灵的性命,连细节都算不上!
  周边突然响起的喧哗将张凤翼从美梦中惊醒,那喧哗来得异常嘈杂,隐隐还夹杂着咒骂,让人有些恼火,掀开轿帘一看,逃难的百姓不知道为何停了下来,就闪到大道两边,指着以张凤翼为首的一众官员的马车露出嘲笑,甚至吐口水,破口大骂:“狗官!到前面去领死罢!”那一张张枯槁的脸上的嘲弄之色甚至比彻骨恨意还要让人恐惧,张凤翼没来由的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叫:“何总兵,何总兵!”
  嘴唇冻出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的何燧策马而来,下跪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张凤翼指着路边黑压压的人群,皱着眉头问:“百姓为何停止不前了?”
  何燧说:“回大人的话,前方佛子岭路口被一队人马封锁,自称是河洛新军,专门截杀逃跑的官员将领……”
  张凤翼怒骂:“逃跑?胡说八道!这是留下有用之身,作长远计!要不是你们这些武夫狂妄自大,穷兵黜武,妄开战端,招来蒙古人和建奴疯狂反扑,国事何至于败坏至此!如今大厦将倾,大明危如叠卵,我等不先行避敌锋芒,保护百姓进入中原,还能把他们扔给鞑子屠杀不成!”
  何燧大气都不敢透,心里却一百二十个不服气,心里说:“你这一路上抛弃的百姓还少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张凤翼怒骂了一通,见何燧一声不吭,也觉得没趣,便说:“想必是一些溃兵土匪冒了河洛新军的名头,趁火打劫,在此行杀人越货之事,不必在意,派一队人马过去灭了他们就是了!”
  何燧磕了个头,说:“遵命!”飞身上马,飞驰而去,马蹄溅起的雪泥,有几点溅在张凤翼那辆华丽的马车上,惹得张凤翼又是一阵恼火,咒骂:“武夫就是武夫,举止粗鄙,全然不识礼数!若是平时,老夫非来个杀鸡儆猴不可……”气恼的放下轿帘,让车夫赶车继续前行。没走出多远,何燧又骑马飞驰而回,他的面色有点苍白,叫:“大人,大事不妙了!”
  张凤翼气得想杀人:“又怎么了!?”
  何燧望向前方,欲言又止。这时前方隐隐传来一声尖叫:“我乃介休知府,进士出身,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那尖厉的叫声被山风扯得有些飘忽不定,如鬼哭,如狼嚎,让人毛骨耸然。张凤翼听得真切,这声音很熟悉啊,跟他交情还不错!他不禁变了面色,何燧就更不敢说了,吞了一口口水,说:“大人,你还是自己看吧,就在前面不远处!”
  张凤翼也顾不得矜持了,喝:“前面带路!”跳下马车,带着一众同样觉得大事不妙的官员随着何燧,大步朝佛子岭走去。越往前走,大道两边的人就越多,都是逃难的百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停了下来,愤恨的冷笑着,看着张凤翼他们。没有人说话,但是这一抹抹冷笑,一道道充满恨意的目光,已经让人有种乌云压城的窒息感。而佛子岭路口处更是黑压压一大片,怕是已经集聚起上万人了,大多是青壮,手持刀斧木棍,也不说话,就这样瞪着顺着大道涌来的官兵和官员。上百名黑衣士兵手持步枪巍然屹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在他们身后是长长一排刚竖起不久的木棍,每根木棍上都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风中晃荡着,有的犹在滴血,格外的恐怖。几十具无头尸体背靠着大树被绑起来,有的穿着甲衣,有的穿着朱紫官袍,证明了这些在风中晃荡的人头的身份:
  正是那些不战而逃,甚至叛国通敌,不择手段搅乱山西局势,带动整个山西局势崩溃的大明官吏、将领的项上人头!
  两名黑衣士兵正将一个穿着知府官服的官员从马车上拖下来,拖到一面大旗下。那知府披头散发,神情惊怖,拼命挣扎着,嘶声狂叫:“我乃介休知府,进士出身,科举榜眼,曾朝见过天子,你们这些卑贱武夫不能杀我!你们要是敢动我,天下士子都不会放过你们……”黑衣士兵对他的叫嚣、咒骂不理不睬,一脚踩在他膝盖弯处强迫他跪下,抓住他一绺头发一扯,强迫他伸直脖子。这知府没命的尖叫着,然而被死死的钳制着,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一位身材瘦弱,还带着几分病容的青年拔出横刀上前一步,一刀劈落,刀光如虹卷过,尖叫声和咒骂声戛然而止,一腔污血喷在雪地上,格外的醒目。一名士兵拎着人头走到一边,用木棍将它挂了起来,而砍人的那位甩掉刀锋上的血迹,转过身来,目光越过成千上万看得目瞪口呆的百姓和溃兵,一下子便落在了张凤翼身上。一阵山风吹来,他身后那面黑色战旗呼啦一声飘扬起来,战旗上一头猛虎正仰天狂啸,一个大大的“杨”字随之舞动,气势凌人慑人!
  杨梦龙!
  这个该死的混球,让无数士大夫、贪官污吏寝食不安、夜不能寐,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王八蛋,他不是还在台湾生死未卜的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杨梦龙的目光如同惊雷闪电,落在张凤翼身上,出奇的凶怒,带着无边的杀意,还有几分嘲弄,分明是在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可以为所欲为了?不好意思,你们高兴得太早了!”